《淮南子》以道家思想为主干,兼取儒、墨、法、阴阳诸家学派之长,“纪纲道德,经纬人事,上考之天,下揆之地,中通诸理”(《淮南子·要略》,以下凡引本书,只注篇名),不仅蕴含着对于天地自然的深邃认识和治国安民的宝贵启示,而且提出了颇具特色的道德教育思想,本文拟就此作一些探索。 一、“仁义礼乐可以救败而非通治之至” 以老庄为代表的先秦道家曾对儒家所倡导的仁义礼等道德规范进行过激烈的抨击,反对以此教育民众、治天下。作为汉代新道家代表的《淮南子》又是如何看待这类问题的呢?一方面是认同,它继承了老庄的观点,认为仁、义是道、德衰败的产物,“率性而行谓之道,得其天性谓之德。性失然后贵仁,道失然后贵义。是故仁义立而道德迁矣,礼乐饰则纯朴散矣”,它们是“衰世之造也,末世之用也”(《齐俗训》)。另一方面,作者亦承认这些伦理规范有其产生的理由,为了解决人世纷争以及男女无别、“怀机械巧故之心而性失”、“性命不知”等混乱和无序现象,需要制定相应的行为规范以调节矛盾。但尽管如此,仁义礼乐也只有某个方面的“救助”功能,而“非通治之至”(《本经训》)。作者怀疑仁义等道德规范能真正为人们所接受并践行,认为“孔墨之弟子,皆以仁义之术教导于世”,自己却不能身体力行,“身犹不能行也,又况所教乎?”其原因在于,仁义礼乐只是外在形式,是末而不是本,以之教化民众,是“以末求返于本”,故难以对民众产生真正的影响,实现将道德要求内化的教育效果。而懂得了“性命之情”,则仁义自然归附于身:“诚达于性命之情,而仁义固附矣。”达于性命之情,才能明白人生的意义不在于物欲的满足,故能够“通洞条达,恬漠无事,无所凝滞,虚寂以待”,如此,则能进入作者所追求的道德理想境界,实现“真人”这一道德理想人格:“势利不能诱也,辩者不能说也,声色不能淫也,美者不能滥也,智者不能动也,勇者不能恐也;此真人之道也。”(《俶真训》) 可见,通达性命之情才能从根本上协调社会成员间的利益关系、去除“忿争”、调和性命,而仁义礼乐并不是理想的教化民众、治理天下之道。作者深刻地指出,如果不能认识到仁义礼乐的局限性,一味压仰人的本性,强制人们去实施这种外在的行为规范,则必然失去其“救败”的初衷,反而加剧人际矛盾,这已成为当时社会现实中不可忽视的弊端:“今世之为礼者,恭敬而忮;为义者,布施而德。君臣以相非,骨肉以生怨,则失礼义之本也。”(《齐俗训》) 二、“因其性则天下听从” 出于上述认识,作者将“因性”作为道德教育过程中的重要原则,强调应该认识和顺应民众之自然本性,因势利导地施以教化:“非易民性也,拊循其所有,而涤荡之”,“因其性则天下听从,拂其性则法县而不用”,“因其所喜以劝善,因其所恶以禁奸,故刑罚不用而威行如流,政令约省,而化耀如神”(《泰族训》)。 从这一观点出发,作者批评儒家倡导的道德规范违逆了人的本性:“不本其所以欲,而禁其所欲;不原其所以乐,而闭其所乐;是犹决江河之源,而障之以手也。夫牧民者,犹畜禽兽也。不塞其囿垣,使有野心,系绊其足,以禁其动,而欲修生寿终,岂可得乎?”作者以颜回、子夏等孔门高足“夭死”、“失明”的例子,来说明儒学“迫性拂情而不得其和”。作者通过子夏徘徊于富贵和道德两种追求因而影响身心健康这一故事,说明儒者并不是不贪求富贵,不追求享乐,只是压抑自己的情欲,用道义来规范自己。而这种“迫性闭欲,以义自防”的结果是:心情郁闷,“形性屈竭”,还是不能止己之情欲,“故莫能终其天年”(《精神训》)。可见,“儒者非能使人弗欲,而能止之;非能使人勿乐,而能禁之。夫使天下畏刑而不敢盗,岂若能使无有盗心哉!”(同上)止欲、禁乐、畏刑而不敢盗只是治标之术,而治本之策在于改变人们追逐享乐的价值观念,“使人弗欲”、“无有盗心”,淡化人们对物欲的追求,让人懂得过分的物欲对人是无意义的,“知冬日之
,夏日之裘,无用于己,则万物之变为尘埃矣。”因此,不必强制性地禁止人们的物欲,而只要能够“适情辞余,以己为度,不随物而动,岂有此大患哉!”(同上)即适应个体的天性,以适合个体的正常需求为度,则自然可以避免为追求外物而国亡身死的大祸。在这里,作者完全否定了儒家以义制欲思想的道德意义,固然失之偏颇,因为以道德理性来制约对物欲的过度追求,正是体现出人的高贵和尊严,不失为抵御沦为物欲之奴隶的一个重要方式。但不可否认,重外在的抑制而轻内在的化解,的确是儒家伦理的不足之处。而《淮南子》反对一味地“迫性闭欲”,并认识到由此将引起“形性屈竭”等弊端,主张通过调节人的内在需要,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念来淡化对物质享乐的崇拜和追逐,这种釜底抽薪的方式,较之一味地灭焰扑火显然是更为深刻和高明的。历史和现实的经验告诉我们,试图遏制消除人们的某些基本生理心理需要而塑造起“社会良知”的做法难以真正达到道德教育的目的。宋明理学希望通过道德教育来灭人欲而存天理,十年动乱期间要人们狠斗私字一闪念,这些“教育”最终都因违逆人性而失败。《淮南子》强调道德教育必须顺应人性,保持、调节主体的正常需求,而不是与之相悖,才能真正获得效果。这些主张是颇有见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