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类理智经历了漫长的酝酿和发展,才露出了文明之光。人类有高于其他动物的智慧灵光,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仍然被无知的黑暗所遮蔽。就目前的研究成果看,有文字的历史还不到一万年。文字的出现为人类积累知识和提高理性思维能力创造了前所未有的条件,开辟了广阔的空间。然而,文字的出现,理性能力的提高,文化信念的内化,并不是只伴随着真理、智慧、正义和宽容精神的传播,有时,人类恰恰借助于新的能力去从事前所未有的恶。动物绝对不会拿自己的同类做牺牲,去敬拜神灵。可是,许多有了宗教文明的早期人类,为了博得神灵的欢心,把自己的同类像牲口一样宰杀,把他们的首级或心脏当作祭品。实际上,我们不必为阿兹特克人的野蛮感到过于震惊,当前世界上存在的种族灭绝与仇杀行为,其野蛮性与古人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直到20世纪末,某些自诩“文明世界的领袖”的人,为了证明自己理念的正确,为了自由的战略利益,而用现代化的大规模杀伤武器攻击别的主权国家,屠杀其他民族的平民。由此可见,人类理智能力的提高与人类文明自身的和谐发展并不具有天然的一致性,它们时常处于矛盾关系之中。 人类理性的发展或理智能力的提高,在为人们带来便利和福祉时,也往往给原有的社会秩序带来破坏性的影响。因此,从老子开始,人们就时常思考历史进步的代价问题。卢梭甚至认为,科学与艺术的发展必然引起人类道德的堕落。老子云:“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智,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注:《老子·章三》。)卢梭则说:“科学与艺术的进步并没有给我们真正的福祉增加任何东西”,反而“败坏我们的风尚”,“玷污了我们趣味的纯洁性”(注:卢梭:《论科学与艺术》,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35页。)。老子和卢梭等人所代表的观点,是对只看到理智进步积极面的朴素观点的反动,有积极的意义,因为他们迫使我们认识到人类进步和历史发展的复杂性。但是,与对理智发展的朴素肯定论一样,老子和卢梭等人都没有认识到,人类理性发展同人类历史的发展一样,都是一种充满内在矛盾的辩证运动过程。 二 作为辩证的矛盾运动过程,首先,人类的理性既是特殊的,又是普遍的。在现实中,理性都是单个人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和具体的情景中处理具体问题时表现出来的人类思维和行为特征,整体的人类社会并没有进行任何理性思考,理智的思考和行为都是通过具体个人的大脑和感性活动呈现出来的。因此,一方面,任何理性思维过程和理性知识都只能是具体的并且带有特殊性的品格,另一方面,作为理论化的产物,理性活动及其产物——知识——都有突破特殊情景和特殊形式的要求。合乎理性的思维和合乎理智的活动,必须以一定的共识为基础并通过舍弃纷纭多样的特殊性而趋向普遍性。 其次,在存在的结构上,理性既有客观的一面,也有主观的一面。一方面,作为人类在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实践活动中所表现出的特征,人类理智连同理性知识都必须反映和适应客观世界。在此,人类理性有客观的性质,它与狂想与臆测不同。另一方面,作为人们把握世界和解释世界的一种手段,理性采取的是某种主观的形式。因此,理性必然带有主观的成分。理性的客观性必须通过其主观性才能逐渐呈现出来,因为人类知识的客观性有赖于历史上人们的想象力和大胆的探索。 再次,人类理性是人们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在追求自己的价值目标时,对客观世界进行探索和改造活动中展现出的思维和行为特征。因此,它既有为自己的需要或意图而规定的一面,又有受客观规律和思维规律的限制并由这些规律所规定的一面。前者是理性的价值规定的方面,后者是理性的逻辑规定的方面。逻辑规定决定着理性活动和知识在观念体系上是否连贯,观念是否能够恰当地对应于外部世界的客观规律;价值规定却支配着人们理智活动的方向和动力。这两种规定常常保持着某种张力。 又次,人类理性本来是对非理性的超越,正是人类的有意识的活动终结了自然的无意识的发展。正因如此,理性与非理性也就没有一条截然分明的界限,人类理性以自然界的漫长演化为物质基础,没有这个基础人类理智和理性知识就根本不可能存在。同时,在我们的精神结构中,理性的发展决不意味着非理性(意志、潜意识、直观、热情、冲动、想象力,等等)功能的减退,相反,理性时刻离不开非理性功能的支撑,有时理智持久的劳作能够培养出更稳定、更可靠的非理性功能来,譬如,科学家的直观能力就绝非一般人所能比。由此,我们大致可以设想,在人的精神结构中,理性功能与非理性功能也许只是同一枚硬币的两个不同的面而已。 最后,作为人类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活动所表现出的思维和行为特征,理性的基础就在社会历史之中,因而它必然具有历史性和现实性,但是理性在形式上却超越现有事物和当前范围的限制,试图使事物按照人的愿望朝“应当”的方向发展,因此理性又天然地具有理想性。一方面,在其起源或生成方式上,理性都是特定历史境遇的产物,都是针对特定条件下的特定事物提出的某种工作思路。但是,另一方面,就其形态而言,理性是对事物的合理化理解和普遍性解释,人们总是倾向于高举理性的“火把”去探索黑暗的无知区域,因此在“形式上”理性必然具有超历史和超现实的特点。这就是说,理性作为历史和现实的“儿女”,也就以希望的形式代表历史和现实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