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玛纽埃尔·莱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在本世纪的哲学地位十分特殊。他与萨特和梅洛·庞蒂同辈,是法国重要的现象学家,萨特因莱维纳斯的著作而走向现象学。[1—p17]但莱维纳斯本人一直到60年代才出版其代表性著作《总体性和无限性》,并由于德里达的鼓噪(注:参见Jacques Derrida,"Violence and Metaphysics"in Writing and Difference,Routledge & Kegan Paul,1981.)而声名大振,故其名字常常侧身后现代的阵营。在Eric Matthews 写的《二十世纪法国哲学》中,莱维纳斯位列结构主义之后,与比他小一辈的德里达、利奥塔并驾齐驱。莱维纳斯强调他者,解构本体论传统,使他同后现代主义合流。同时莱维纳斯重视伦理,推崇责任,坚持终极价值,又使他远离后现代主义的尘嚣,与古典精神应和,深得教皇保罗二世的赞扬和敬意。如何在后现代的语境下,破解后现代主义给人们带来的困境,莱维纳斯的哲学给人以很大的启示。 一、他者问题的提出 莱维纳斯认为西方哲学的根本特征在于它的本体论传统。西方哲学史上有着各种各样的本体论,柏拉图的理念论,亚里斯多德的实体论,黑格尔的逻辑学,海德格尔的“基础本体论”。然“本体论”在莱维纳斯那里既不是亚里斯多德的解释,也不是海德格尔式的解释,他认为,无论何种形式的“本体论”其中都有一致的地方,那就是“西方哲学最为经常的是一种本体论:通过中介或中项的介入把他者还原为同一以保证存在的包融性。”[2—p43]自古希腊以来,这种“把他者还原为同一的本体论”[2—p42]一直代表了西方哲学的努力方向。这种本体论以泯灭他者的他性为己任,追求同一性。同时这种本体论也是“一种普遍综合的企图,一种把所有的经验,所有合理的东西还原为一个总体。”[3—p75]莱维纳斯认为,西方哲学在这种总体性的观点下,只有对实在采取全景式的观点才算是真理。[3—p76]否则,精神将得不到满足,将继续摄取一切。这种观点在西方哲学中一直受到鼓励,于是才有谢林式的“同一”,黑格尔式的“绝对”。直到现代哲学,雅斯贝尔斯依旧以“大全”为哲学追求的目标。莱维纳斯颇带戏谑地说:“对总体性的乡愁在西方哲学无处不在。”[3—p76]究其根源,当巴门尼德第一次提出“存在是一”时,便已奠定了本体论哲学的这种基本特征及其走向。 莱维纳斯认为西方文化在这种本体论的传统中出现了危机,导致现代社会所面临的种种恶果。原因就在于对“总体性”和“同一性”的追求中遗忘了“他者”。“他者”之为他者,原因显然是“异”,“同”与“异”旨趣相差何止千里。单纯的个体在西方哲学的这种“总体性”中几无容身之地,更遑论“他者”的出现。所以“他者”在西方哲学中迟迟不得露面。莱维纳斯不无遗憾地说,“自巴门尼德以来,我们还没有成功地以别样的方式来思考。”[ 2—p104]即便是海德格尔,在莱维纳斯看来同样囿于这个传统, 而莱维纳斯哲学的目的是要带领大家“与巴门尼德决裂”[4—p42],离开“巴门尼德式存在的哲学”[2—p269]。 在西方哲学的历史上,发现“他者”哲学价值的哲学家正是“同一”哲学的最大代表黑格尔。黑格尔的思辨哲学代表了西方哲学在追求“一”、追求“总体”这一维度中解决问题的最广泛的努力。可黑格尔与单纯的追求“同一”不同,他认识到差异的重要性,要在世界的“差异”中求“同一”,这为“他者”的出现开辟了空间。黑格尔把精神定义为“在绝对他者中的纯粹自我认识”。在他看来,自我从来不是孤立地存在的,自我只有通过他者才能达于自身。在《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努力表明绝对知识的历程即是所有向度的“异在”逐步得到统一的过程。黑格尔追求“同一”,而专注“他者”。法国现代著名的黑格尔主义者亚历山大·科热夫,更使现代哲学对黑格尔的注意焦点从“同一”转向了“他者”。他关于“精神现象学”的讲座强调“主奴关系辩证法”,使之成为现代解读“精神现象学”的一条主线。笛卡尔通过自我反思确证自己,而黑格尔深刻地认识到自我意识源自“他人”的“承认”,这不是一种个体的反思行为,而是来自与他者的关系。但是尽管黑格尔关于“他者”思想颇为深刻,他毕竟是“同一”哲学的代表,因此不可能具有莱维纳斯意义上的绝对的、不可还原于同一的“他者”。 使“他者”问题具有现代哲学色彩的是现象学传统。一方面,胡塞尔的哲学可以视为近代主体性哲学思维的极致。胡塞尔本人曾说:“现象学可以说是一切近代哲学隐秘的憧憬。”[5—p160]另一方面, 现象学也展示了某种转折,“他者”问题便是其中之一。正是胡塞尔关于“他者”的论述,也即他所谓的“主体际”探究,才使这一问题在现代哲学主流话语中真正蔚为大观。 胡塞尔希望通过“现象学还原”或“先验还原”来实现“回到事物本身”的愿望,他把所有可怀疑的对象,如外在世界的存在,他人意识的存在等等,都放在括号中,剩下的便只有意识了。这也使胡塞尔自己感到,必须面对一种异议,即先验自我对世界的建构如何摆脱唯我论的阴影。于是胡塞尔要“寻找一条道路,从自我的内在性走向他者的超越性。”[ 6 —p89]胡塞尔提出要解决认知的客观性和达到一种普遍共享的实在性概念,主体性必须迈向主体际性。在《笛卡尔沉思》第五沉思中他要在先验层次上表明,我的意识怎样才能构成另一个主体,胡塞尔要努力解释主体际的发生。但问题是先验主体际性仅仅是我自己的意向性培育起来的。胡塞尔是否最终解决了这个问题,学界有不同的见解。但对我们而言,重要的是《笛卡尔沉思》代表了胡塞尔对自我论唯我主义危机的清醒认识和最后解决的努力。无论解决与否,它标示了在“他者”问题上不可忽视的一个阶段。这也是莱维纳斯哲学必须正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