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人而言,生存与理性本是相互充盈、不可分割的,生存包蕴、承载着理性,理性反过来又解释和范导生存并赋予生存以生存意义。理性从根本上讲不过就是人的生存理由,理性的本性就是追求某种有原因可循、有规则可依并且可以解释的生存态度、思考方式以及与之相贯通的生活方式。而人的生存之所以能够接受理性的引导,就是因为人是理性的动物。 可见,生存与理性的关联本身是内在的,但这种内在的关联并不是抽象的同一性,而是切切实实的关联。然而,应当说,这种切实的关联并未被传统哲学、特别是传统西方哲学明确意识到。传统哲学并没有直接关注人的生存,它只注意到“实存”(exsistence),即“实际存在物”(注:传统语汇中并无表达现代德语“生存(Existenz)”(即“超越性存在”)的词汇,拉丁文exsistere原为完成时的动词所设,直译为“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即指具体存在者。而且,一直到19世纪,即德语Existenz已经代替了拉丁文exsistere的康德与黑格尔哲学中,Existenz的含义仍然还是“实存”。在康德那里,指“知性概念作用于可能经验”时由“力学形式”所显示出来的“现象的存在”(蓝公武译《纯粹理性批判》,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154页),在黑格尔那里,则是指其本质论环节中“经过中介过程的扬弃”所达到的“直接性存在”,就是指“实存着的东西”(Das Ding)(参《逻辑学》下,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113页)。),这一理解表明传统哲学并没有把人的生存与一般生命存在物区别开来,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传统的抽象理性前定了一个高倨于人类生存世界之上并且靠人类现实的生存努力永远也不可能达到的理念世界。当哲学家们留连于这种纯粹的理念世界中时,人的现实的生存活动自然远在“哲学”活动之外。(注:当然,并不否认在传统哲学的纯粹理念世界中也应当承载着某种深刻的生存论关怀——这本身也是值得当代哲学深入思考和挖掘的,但是这种关怀毕竟被传统哲学的表现形式所遮蔽。参见拙作《为日常生活世界所承蕴的形而上学》,载《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97年第5期;《人学的生存论基础》,载《江海学刊》1999年第4期。)这样一来,生存与理性的关联则被抽象为单向的纯粹理性对实存的生成关系,正因为如此,“理性”越来越远离生活世界,以至于通过这种“理性”已不可能实现人生存的自我理解。这正是现代存在主义哲学的切入点所在,从这个意义上说,现代存在主义哲学诉诸非理性的途径来关注和理解人的生存,是在其思想史上的合理性。而且,通过非理性这一途径,存在主义哲学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人的真实生存活动中的感性的、个体性的、无意识的层面,这一层面是无法为传统哲学所揭示到的。当然,存在主义哲学也在很大程度上过分张扬了人生存的非理性维度,并将这一维度与人的理性化活动对立起来,显示出一定的反理性主义倾向。 传统哲学的抽象理性漠视人的生存,现代存在主义哲学则把人的生存与非理性完全捏合在一起,这种情形表明当代哲学尚未实现人生存的自我理解。思考和发现生存与理性之间的内在关联仍然是当代哲学的重要课题。 在具体阐释生存与理性的内在关联时,确实需要看到人的现实生存活动本身就存在着非理性的一面,这是正确分析生存与理性之关联的现实前提。人本身当然是属于一般生命物的一种类型,其在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活动同样必须遵循一般生命物的生命规律,同样有生理需求、有生老病死,也会趋利避害、具备一切生物都有的自我保全的本能。但是,与一般生命物的完全是本能的生存活动不同的是,人所有的生存活动都是在、也要求是在理性的范围内发生的,人的现实的生存活动当然具有非理性的一面,这一层面体现了人生存的原生状态与生存本性,也显示着人生存与一般生命物的关联。当然,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人的非理性的生存活动又与动物的本能区别开来:人的非理性应是人的“能够自我意识到的本能”,人能够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生存活动,直接把“自己和自己的生命活动”看成是“自己的意志和意识的对象”(注: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刘坯坤译,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50页。)。因此,非理性既是与理性矛盾着的生存要素,又应该被看成是理性的必要的补充形式,它的存在与作用激发了理性的发展;而非理性本身也绝非是反理性的,因为反理性绝非人的生存本性。不存在绝对的“非”理性,今日的非理性随着人生存的发展及理性意义的扩展,在不久之后就可能会赋予理性以新的内容。因此,非理性不仅不会给生存与理性之间的互释造成很大障碍,而且恰恰是非理性的介入,激活了理性从而赋予了生存以现实开放性并促成了人生存的历史性跳跃。 由此可见,承认现实的人生存活动具有非理性的一面,并不意味着否定人生存活动的理性规定性。非理性与理性都属于人生存活动的两个维度,彼此之间并不构成尖锐的对立冲突,其原因就在于理性不仅是人生存的内在要素,而且是引导人实现自身生存的根本保障。整个生存活动直接就是理性与非理性的矛盾统一过程,但这一矛盾统一过程本身又是合乎理性的,理性应当是人生存的最主要的特征,人的生存是以理性为内在尺度的。因为理性,人的生存变得有条理、合逻辑,可以理解并赋予历史连续性。“在理性的领域里,生存可以把所有暂存的事物转变为既充满历史性,又得以永存的事物。”(注: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47页。)可见,理性引导着人的生存,而人的生存正是通过理性规定并且通过理性的方式才表达出来的。雅斯贝尔斯讲得好:“理性,一方面它深得生存的好处,因为它以生存为依据才不致于沉沦下去;另一方面,它又反过来使生存的真理成为可能:使之实现其自身,使之显现自身。”(注:雅斯贝尔斯:《生存哲学》,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年版,第5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