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学说,包括马克思所使用的“唯物主义”概念,在内涵上是十分丰富的,但在马克思哲学的某些解释者那里,这一学说却被简单化、标签化了,仿佛谁只要承认“物质(或自然)是第一性的,意识(或精神)是第二性的”,谁就是一个唯物主义者;而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学说的全部价值也就是在评价不同的哲学观念时,给它们贴上“唯物主义”或“唯心主义”的标签。这种简单化、标签化的做法既是对哲学研究的误解,也是对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学说的误解。本文力图通过对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学说的主要内涵和基本特征的考察,恢复这一学说的本来面貌,从而从总体上来重新认识马克思哲学的本质、地位和历史作用。 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学说的历史性 马克思对自己的唯物主义学说的历史性的强调,是在批判传统的、抽象的唯物主义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所谓“抽象的唯物主义”也就是把脱离一切感性事物的“抽象的物质”视为人类的全部意识或精神活动的基础。英国哲学家贝克莱在其《哲学对话三篇》中,通过对话者之一菲伦诺明确地提出:“哲学家所谓‘物质的实体’委实不存在,这是我郑重的信仰。”(注:贝克莱:《哲学对话三篇》,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3页。)因为抽象的物质是无法感知的,因而也是不存在的。 不少具有唯物主义倾向的哲学家对贝克莱视物质为虚无的做法表示愤慨,其实,这种愤慨是缺乏理由的,在黑格尔的《小逻辑》中,我们可以找到类似的看法:“唯物论认为物质的本身是真实的客观的东西。但物质本身已经是一个抽象的东西,物质之为物质是无法知觉的。所以我们可以说,没有物质这个东西,因为就存在着的物质来说,它永远是一种特定的具体的事物。然而,抽象的物质观念却被认作一切感官事物的基础,——被认作一般的感性的东西,绝对的个体化,亦即互相外在的个体事物的基础。”(注:黑格尔:《小逻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15页。)与贝克莱一样,黑格尔明确地告诉我们, 物质作为抽象的东西,它本身是不存在的,存在着的只是个别的、具体的事物。费尔巴哈虽然从唯物主义的立场出发批判了黑格尔的思辨唯心主义,但他也对“抽象的物质”和“抽象的唯物主义”采取了批判的态度。(注:《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11、201页。)马克思对“抽象的物质”和“抽象的唯物主义”也采取了严厉的批判态度,但他的批判却经过了以下两个不同的阶段: 在第一个阶段中,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仍然对马克思具有一定的影响。换言之,当时的马克思是从费尔巴哈式的感性和感性世界出发去抵御并反对抽象的物质和抽象的唯物主义的。在写于1843年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一书中,马克思这样写道:“抽象的唯灵论是抽象的唯物主义(abstrakter Materialismus);抽象的唯物主义是物质的抽象的唯灵论。”(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 第355页。)在这里, 马克思把抽象的唯物主义和抽象的唯灵论(亦即抽象的唯心主义)看作是同一个东西,这正体现了马克思深邃的理论眼光,因为他解构了传统哲学关于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无谓争论,指出这两个极端在本质上是相通的。在写于1844年的《巴黎手稿》中,马克思进一步批判了自然和自然科学研究中出现的抽象物质的或抽象唯物主义的态度。他写道:“被抽象地孤立地理解的、被固定为与人分离的自然界,对人说来也是无。”(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78页。)在他看来, 真正的自然界不是哲学家的大脑中抽象或幻想出来的自然界,而是在人类社会的产生过程中形成起来的、在马克思的时代则以工业这一异化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自然界。在马克思生活的时代,工业不光是自然界同人之间,也是自然科学同人之间的历史关系,“因此,自然科学将失去它的抽象物质的(abstrakt materielle)或者不如说是唯心主义的方向,并且将成为人的科学的基础,正象现在它已经——尽管以异化的方式——成了真正人的生活的基础一样;至于说生活有它的一种基础,科学有它的另一种基础——这根本就是谎言。”(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8页。)在马克思看来, 真正的唯物主义并不停留在对“抽象的物质”的谈论上,而总是涉及到与人的生活密切地联系在一起的具体的、感性的事物。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认为费尔巴哈“创立了真正的唯物主义”(die gruendung des wahren Materialismus)(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158页。)尽管当时的马克思对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做了高度的评价,但由于国民经济学研究的契入,马克思对抽象物质和抽象唯物主义的批判远比费尔巴哈来得深刻。在《巴黎手稿》中,马克思甚至认为,“五官感觉的形成是以往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126页。)人, 作为社会存在物,他的全部感觉器官的演化也是与人类社会的历史发展联系在一起的,因此,真正的认识不可能停留在抽象的物质的层面上,而总是与具体的、历史的事物关联在一起的。 在第二个阶段中,由于马克思确立了自己的唯物主义学说,因而对抽象的物质和抽象的唯物主义的批判跃迁到一个新的高度上。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虽然马克思肯定了费尔巴哈的、强调感性作用的唯物主义对传统的唯物主义的优越性,但又批评道:“费尔巴哈从来没有看到真实存在着的、活动的人,而是停留在抽象的‘人’上,并且仅仅限于在感情范围内承认‘现实的、单独的、肉体的人’,也就是说,除了爱与友情,而且是理想化了的爱与友情以外,他不知道‘人与人之间’还有什么其他的‘人的关系’。”(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50页。)乍看起来, 特别是相对于传统的唯物主义学说来说,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具有鲜明的感性的特征,但在马克思看来,这种脱离人的实践活动的感性归根到底也是抽象的唯物主义的一种表现形式。也就是说,与以前的唯物主义者一样,费尔巴哈也是以超历史的方式来谈论感性事物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写道:“当费尔巴哈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时候,历史在他的视野之外;当他去探讨历史的时候,他决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在他那里,唯物主义和历史是彼此完全脱离的。”(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 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51页。) 从上面的论述可以看出,唯物主义与历史的合一,或唯物主义的历史特征构成了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学说的一个基本特征。正是从这一基本特征出发,马克思既不像旧唯物主义者(包括费尔巴哈在内)那样奢谈抽象的物质或与人的活动相分离的自然,也不像现在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那样空谈“世界统一于物质”、“物质是运动的”、“运动是有规律的”这类废话,相反,他把自然理解为“人化的自然”或“历史的自然”;同时,马克思从资本主义经济这一历史形态出发,考察了物质的具体的样态——商品,揭示了“商品拜物教”的成因,从而阐明了资本主义经济形态中以物与物之间的关系掩盖着的人与人之间的真实关系。马克思还告诉我们:“每个个人和每一代当作现成的东西承受下来的生产力、资金和社会交往形式的总和,是哲学家们想象为‘实体’和‘人的本质’的东西的现实基础,是他们神化了的并与之作斗争的东西的现实基础”。(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43页。)也就是说,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学说从不抽象地谈论“物质决定意识”的空话,而是注重从每代人所已然接受的历史遗产——生产力、资金和社会交往形式的总和出发去揭示他们的观念的实质。比如,在某个国家的某个发展时期中,如果王权、贵族和资产阶级分享着统治的权力,那里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就会是分权的学说,人们甚至会把这种学说当作永恒的规律来谈论。从这个角度出发去透视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学说,就会发现,它本质上是历史唯物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