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Q9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8862(2001)01-0007-05 1 至少自20世纪以来,哲学已经变化或者说分化成门类复杂的群落,各种可能极其不同的问题都在哲学的名目下被探讨,它们的问题意识、研究方法和理论归宿各不相同,而所收获和智慧成果当然也就各不相同。在这种局面下,试图以无论哪一种问题、方法或旨趣来统一性地框定哲学,就总是显得绠短汲深。可是,也正是在这种局面下,真正有价值的问题都有机会得到开放的探讨,各种有意义的问题都可能将哲学引入更广阔的领域,引向更深入的层次。生存问题无疑属于一类有意义有价值的哲学问题,探讨生存问题的哲学努力可以称为“生存哲学”,尽管它不可能囊括哲学的一切领域,也不可能成为哲学本身。本来,这样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假定“生存哲学”能够成为哲学本身,那么它就可以径直称为“哲学”,不必称为“生存哲学”。之所以在“哲学”前面加上“生存”二字,就表明了某种特殊的旨趣和某种特殊的限制。因此,“生存哲学”是“哲学”,这没有问题,但不能反过来说“哲学”就是“生存哲学”。 生存哲学作为哲学,它必须循着哲学的本性活动。在有生存哲学之前,也在有哲学之前,人们已经生存了。不必有哲学的帮助,更不必有生存哲学的帮助,人们也知道如何生存。哲学提供的不是“诀窍”,而是“领会”人的生存并不以生存哲学为事实上的先决条件。维特根斯坦曾经深刻地提醒一切从事哲学理论的人们,不要以为自己的活动是一切人类活动的开启,他在1930年的一则笔记中写道:“如果有人认为他解决了生命问题并自以为是地感到万事简单时,一旦他回忆起过去未曾发现‘答案’的时期,他就会明白自己错了。况且当时人们也可以生存。现在的答案似乎与当时的事物有偶然的联系。逻辑研究也是如此。假若存在解决逻辑(哲学)问题的答案,我们就需要提醒自己曾经有过问题得不到解决的时期。那时,人们一定已经懂得如何生存和思考了。”(注:维特根斯坦:《文化与价值》,清华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5页。)无论对于探讨生存哲学的人,还是对于希望从哲学或生存哲学那里领受教益的人来说,这都是诚恳的忠告,它使前者不至于自视过高,它使后者不至于因希望过大而失望。生存哲学探讨所须遵循的必定是康德式的问题意识,即追问生存之如何可能,而不涉足生存之是否可能的问题。 我们这样仔细地限定生存哲学,是不是会束缚了生存哲学思考的手脚呢?完全不会,理由在于“生存问题”本身就天高地阔。 自从有人那一天起,“人”就“生存”。这是尽人皆知的普遍实情。但是熟知不等于真知。尽人皆知的普遍实情并不等于一目了然的简单对象。生存作为一类问题,是复杂的。即使一生一世庸庸碌碌的平凡人,其生存也是极其复杂的,对它的剖析和透视并不像其对象那样庸碌无味,而是引人入胜。一些著名作家塑造了形形色色的小人物,但这些作品却是复杂而深刻的。阿Q是个琐屑的人,但《阿Q正传》却是复杂而深刻的;骆驼祥子是个平凡的人,但《骆驼祥子》却一点也不平凡。哲学的生存分析指向平凡人的生存,并不减损分析本身的意义,倒可能对哲学分析提出更高的要求。谁能说海德格尔对烦、畏、死的分析是平凡的呢?在这个意义上,认为对平凡的常见实情的分析因其对象的平凡和常见而平凡或没有价值,就是不妥当的。 当哲学的生存分析指向那些追求更好生存的人们的时候,哲学活动本身会与其对象一样博大而深邃,这是自然而然的。浮士德博士的经历既惊险又意味深长,《浮德士》也是一部震撼人心的伟大剧作;约翰·克利斯朵夫是个百折不挠力争上游的人物,《约翰·克利斯朵夫》同样是波澜壮阔的巨著。黑格尔哲学有着“巨大的历史感”,这与其将凯撒和拿破仑这样的“世界历史人物”纳入其哲学体系,使之成为哲学反思的素材,存在着密切的关系。 这样,生存哲学的任务依其对象的差异,就包含着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指向平凡人的生存,进行复杂性和深刻性的分析。这方面的任务本文称为生存哲学的“低限问题”。这里所用的“低限”,不表示“低级”而是表示“基本”。另一方面任务则是针对无论就类而言还是就个体而言的富有追求的人的生存,进行社会性和历史性的分析。这方面的任务本文称为生存哲学的“高限问题”,“高限”并不表示“高级”而是表示“艰难”。 当然,平凡人和有追求的人,有的时候也不是泾清渭浊的。小说《围城》中留洋的方鸿渐,看似一个有追求的人,到头来却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平凡人。电影《秋菊打官司》中不屈不挠的秋菊,看似一个微不足道的农妇,但却是一个极有追求的人。世事往往如此,宏大中有平淡,平凡中见神奇。因而生存哲学的任务还有第三个方面夹缠于前两个方面之中。人的生存,其各种取向,各种维度,在现实生活中相互交融相互干涉,生存哲学探讨的目的是使之澄明。 2 低限生存。人最基本的生存即是“活着”,这如何可能?“活着”似乎就是吃喝拉撒睡,和一般动物没有什么两样。但人有许许多多活动,其方式和意义显然超出了一般动物的生存活动,例如新闻采访、刑讯逼供、托钵乞讨、古玩收藏、毒气屠杀、极地探险等等。即使看起来与一般动物的生存活动一致的那些活动,也无不打上了人所特有的意义和价值的烙印,乞丐吃喝也讲求规范和风度,垂死之人仍然恪守着对他来说可能已经没有意义的礼仪。其实,从孩子的成长上,最容易发现人的生存特点,吃穿举止言谈都要渐渐被赋予一定的法度,这样一个孩子才能成长为真正的人,过人的生活。在这个意义上,对人来说没有纯粹动物性的生存。在更为极端的意义上,对人来说也根本没有纯粹生理性乃至物理性的生存。当然,必须承认,没有物理和生理基础,没有动物本能的基础,人的生存是不可想象的,但是这不意味着人的生存能够还原到这样的基础上去。如果这些区分和联系是清楚的,那么,人的生存,纵然是最为司空见惯的“活着”,也决不与自然的物理运动相等同,而且不与一般动物的“存活”相等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