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哲学的突出特征是多元化。在现代,哲学的范围愈来愈广,哲学的派别愈来愈多,哲学的分工越来越细,以至于一个哲学家对另一个哲学家所从事的是一种什么性质的工作都感到迷惑不解。然而,这不过是现代哲学的表面现象。作为同一时代的产儿,五花八门的现代哲学必然分享共同的时代特征,拥有一致的思维方式。那么,把从马克思开始的现代哲学与近代哲学区别开来的时代特征是什么?现代哲学是怎样的一种思维方式呢?透过林立的派别和令人眼花缭乱的论题,我们不难发现,从马克思开始,西方哲学便出现了一个转折,即由科学世界观转向生活世界观,由本质主义转向生成性思维。生活世界观或生成性思维是现代哲学的基本精神和思维方式。 一、现代性:向生活世界的回归 近代哲学的世界观是一种科学主义的世界观。此种世界观是以牛顿力学为代表的近代自然科学的哲学化。它把世界视为某种外于人的、与人无关的、可计算的、本质既定的存在,而人只是这个客观世界的伟大而又渺小的旁观者(人因作为自然的仆役而渺小,又由于有了认识自然的理性能力而伟大)。这样一种世界观所蕴含的是本质主义、客观主义、理性主义、实体主义和进步主义思维,其本质是对生活或现实的人的简化、遗忘和抽象:一旦在生灭变幻的生活世界之外、之上或之后设置一个抽象的科学世界、本质或本原世界,则势必导致还原主义和普遍主义,即对事物的初始条件和状况的探寻,对原初创造者、固定本质和共性的追问,所有这些意味着对人生活于其中的周围世界、对人的当下存在状况和对人的个性的漠不关心。这样一种世界观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人之个性的增强和进化论的出现而日渐陷入困境。 作为达尔文之“信徒”的现代哲学家们是明确反对近代的世界观及其思维方式的。对于现代哲学家们而言,世界不再是与人无关的自存实体,而是对人有价值和意义的生活世界。虽然不同的现代哲学家对生活世界有种种不同的理解,如马克思的生活世界是以实践为基础的现实生活过程,胡塞尔的生活世界是前反思的日常生活(注:我们认为,人的生活可分为两类:日常的和非日常的。所谓日常生活是指自在的、自发的生活样式,主要包括日常消费活动(如饮食穿衣等)、日常交往活动(如礼尚往来、闲谈杂聊等)和日常意识活动(如日常对生活的体验、情感活动、做梦、无目的的遐想等);与此相对应,非日常生活则指自为的、自觉的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主要包括实践的、理论的、艺术的、宗教的等形式。不过,胡塞尔这里所说的日常生活与我们所理解的日常生活并不完全相同:他的日常生活更偏重于日常的意识生活。),维特根斯坦的生活世界是指日常的语言交往,但他们在思维方式或对世界的理解上却是一致的,即均持某种生活世界观,均由抽象的科学世界向人的生活世界回归。不仅如此,随着现代哲学的进展,回归的呼声愈益强烈,回归的趋向也愈益明显。这通过对现代哲学的简单梳理便可以看出。 立于现代哲学起始处的马克思坚决拒斥近代的科学世界观。马克思认为,人所居于其中的世界并不是外于人的、预定的存在,他说,那种“被抽象地孤立地理解的、被固定为与人分离的自然界,对人说来也是无”。因此,马克思从来不谈论与人无关的自然、世界或存在,而只讲人的现实世界。而人的现实世界无非是人的实际生活过程。他指出:“在社会主义的人看来,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说来的生成过程。”(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178、131页。)由此,马克思批判以往的哲学是从天上降到地上,即从外在于人的物质世界或绝对理念出发来考察人,而他的哲学则是从地上升到天上,即从现实生活世界出发来说明以往哲学中的那个抽象世界的产生。 不仅马克思,其他现代哲学家也都走上了回归生活世界之路。传统上把马克思之外的现代哲学划分为人本主义和科学主义两派,现今又有英美哲学和欧陆哲学之分,但不论怎样区分,两派哲学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拒斥传统形而上学。不论是科学主义抑或人本主义,不论其是否重建另一种形而上学,反传统形而上学是现代哲学的一致呼声。这里的传统形而上学是指把世界视为先于人、外于人的科学世界,反形而上学就是指反对抽象地设定这样一个世界的存在,然后再从这一世界出发来考察人和事物,反形而上学的最终目的就是回到生活世界。 在解构传统形而上学的同时,人本主义者力图建构另外一种形而上学体系。然而,这却非传统意义上的形而上学追求,人本主义者并不想在摒弃了“死亡世界”(尼采语)和关于存在者的形而上学之后,再建构一个外于人的抽象世界。恰如施太格缪勒所指出的,是“导致产生世界意义和人类存在意义问题”的形而上学欲望在推动着这些形而上学者(注:参见施太格缪勒《当代哲学主流》上卷,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5页。)。现代形而上学并不是要去刻画什么与人无关的客观世界,而是试图描绘人的现实生存状况和人对生活的现实感受。克尔凯郭尔的哲学旨在揭示孤独自我的种种存有状态——恐惧、厌烦、忧郁和绝望;海德格尔的存在论为的是破除对人的存在的遮蔽,使人的存在敞亮起来;萨特的哲学并非关于“有”或我们“头上星空”的智慧,而是对“无”或“自为存在”的考问,如此等等。 与人本主义相较,科学哲学的回归之路则相对“曲折”。早期的科学哲学(指逻辑实证主义)清除对超验物的探究,回归经验,转向语言和命题意义的分析,这也是向生活世界的某种回归。因为相对于意识和心理,经验和语言更为现实。然而,逻辑实证主义虽不再认为有一个外于人的抽象世界,但其思维却仍沉于本质主义,它对理想语言的追求便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只是从后期维特根斯坦开始,科学哲学才逐渐摆脱本质主义,真正转向“现实”或人的生活。此种转向是沿着两条相对独立的道路完成的:在狭义的语言分析领域(指后期维特根斯坦及其弟子),关于语言和意义的适当解释的问题离开了逻辑原子主义的句法—语义学模式而走向彻底语用化的“语言游戏”模式,走向以生活形式为语境的语用学模式;而在狭义的科学分析领域(以库恩、劳丹、拉卡托斯、费耶阿本德等为代表),哲学家的兴趣日益离开了那种发端于数学的辩护主义,而转向关于科学知识与社会环境、科学增长与生活(尤其是科学家的生活)的关系的探讨,转向“后经验主义”、“后实证主义”或“科学解释学”,表现出与哲学解释学趋同的倾向。而一旦把语言的意义归于日常生活中的应用,将科学与社会环境、科学家的生活联系起来,科学哲学也就由抽象世界回到了生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