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题目看上去有些怪诞。它似乎是一个无须也无法回答的问题。中国哲学可以从先秦讲起,西方哲学可以从古希腊讲起;古今中外哲学家层出不穷,哲学著作卷帙浩繁,“哲学史”论著何止千万!岂能怀疑哲学有其历史? 其实,更恰当的提问方式应当是:哲学究竟在何种意义上有“历史”,又在何种意义上无“历史”?笔者认为,就哲学的“境界”而言,哲学无“历史”;就哲学的“实现”而言,哲学则有“历史”。人对自身经验存在的超越,有两种完成的方式:一种是逻辑的完成,另一种是历史的完成。前者是形式的,它表现为超验的形而上学,通过哲学家的运思来予以自觉地凸显。在这个意义上,哲学无所谓“发展”,因而是无历史和超时间的。后者则是内容的,亦即人对自身经验存在超越的实际展现。从这个方面说,哲学又必须包含经验,并通过人所塑造的一切历史来获得实证的完成。 2 之所以说哲学无“历史”,归根到底是由哲学所追求的绝对澄明之境决定的。黑格尔说:“哲学的历史就是发现关于‘绝对’的思想的历史。绝对就是哲学研究的对象”(注:黑格尔:《小逻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0页。)。绝对即无对,“绝”即“无”,亦即消解一切对象性关系。老子所谓“无执”、庄子所谓“无待”、郭象所谓“独化”,均为绝对境界的体现。绝对境界的非对象性是不存在“他者”规定的,因而是无限(即没有限制)的。这种无限性必然是超越时间和空间局限的。荀子说:“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注:《荀子·解蔽》。)。惟有“绝对”方能构成孟子所谓的“心之所同然者”(注:《孟子·告子上》。)。15世纪西方哲学家库萨的尼古拉说:“没有比认为有几个上帝更谬误的了”(注:〔德〕库萨的尼古拉:《论有学识的无知》,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11页。)。在他看来,“上帝”不过是绝对本体的人格化而已,亦即大全、整体、“一”的化身,因为他明确说过:“上帝是无限的‘一’”(注:〔德〕库萨的尼古拉:《论有学识的无知》,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11页。)。这可以看作是就空间说的。就时间来说,汉儒董仲舒尝言:“天不变,道亦不变”(注:《汉书·董仲舒传》。)。以往人们总是倾向于认为董氏的这一说法是一种机械的形而上学观点。其实这是一种误解。“道”何尝能“变”?能变者非道也。作为绝对的本体,“道”是超时间的,因而是不变的。既然哲学是对绝对境界的领悟和把握,那么,它也就必然超越一切时空形式的限制。哲学试图把握的绝对之境,作为黑格尔意义上的“大全”,已经穷尽了一切逻辑的可能性,后来的哲学家又何以为其增添点什么从而“发展”哲学呢?因此,黑格尔认为:“时间不是支配概念的力量。概念也不存在于时间中,不是那种时间性的东西。……只有自然的东西,由于是有限的,才服从于时间,而真实的东西,即理念、精神,则是永恒的”(注:黑格尔:《自然哲学》,商务印书馆1965年版,第28页。)。宋儒陆九渊说得好:“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注:《象山先生行状》,见《陆象山全集》,中国书店1992年版,第247页。)。禅宗六祖慧能也说过:“人即有南北,佛性即无南北;葛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注:《六祖坛经》,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页。)此言极是。说“人有南北,佛性无南北”, 这是就空间说的。由此引伸开来,从时间上说,则可谓“人有古今,佛性无古今”。此种说法把人的本体澄明之境的超时空的绝对性质显露无余。所以陆九渊说:“千古圣贤,只是办一件事,无两件事”(注:《象山语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6页。)。西方哲学家也说过同样的意思。海德格尔说:“因为在哲学思想中弥漫着最高限度可能的联系,所以所有伟大的思想家都思想着同一件事”(注:《“只还有一个上帝能救渡我们”—1966年9月23日〈明镜〉记者与海德格尔的谈话》,《外国哲学资料》第5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80页。)。海德格尔本身在思想上与老子的相契,跨越时间(古今)和空间(中西),就是对海氏此说的一种确证。维特根斯坦也强调,在哲学中没有什么新东西要发现(注:参见《哈克教授访谈录》,《哲学评论》第 1 辑,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19—20页。)。阿尔都塞提出:哲学没有真正的历史(注:参见《世界哲学年鉴(1987)》,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65页。)。桑塔耶那指出:“我们对这个世界思考得时间越长,就越是肯定要返回到柏拉图。我们不需要新的哲学,我们只需要有勇气从最古老的至善中生活”(注:转引自黄书泉:《被钉在思考的十字架上的人——读〈大哲学家生活传记〉》,《国外社会科学》1995年第9期,第66页。)。I·伯林说,人们在试图给出哲学问题的答案时,总是遇到困难,以至于“想提供明确的答案却又屡试不爽,由此而产生一种印象:哲学中没有进步”(注:〔英〕I·伯林:《启蒙的时代》,光明日报出版社1989年版,第2页。)。难怪怀特海慨叹:两千多年来,整个西方哲学不过是柏拉图哲学的注脚而已。正因此,才像罗曼·罗兰所说的:“在每一个世纪中,人们都感叹:‘什么都给人说尽了,咱们生得太晚了’”(注:《罗曼·罗兰与梅森葆书信录》,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6年版,第196页。)。对于哲学来说,这句话再恰当不过了; 而且, 也只有对于哲学来说,这句话才能获得它的充分意义。 关于哲学无“进步”,海德格尔曾明确说过:“哲学本质上是超时间的,因为它属于那样极少的一类事物,这类事物的命运始终是不能也不可去在当下现今找到直接反响。要是这样的事情发生了,要是哲学变成了一种时尚,那就或者它不是真正的哲学,或者哲学被误解了,被按照与之无关的某种目的误用于日常需要”(注: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0页。)。在海氏看来,哲学的价值不在于时髦,因为哲学没有历史。凡是符合时尚的哲学,都不可能是真正意义上的哲学。追求哲学的时尚,乃是一种虚妄。那种把自己打扮成“最新哲学”的思想,要么是赝品,要么是虚荣心的表现。海德格尔甚至指出:“我们从巴门尼德的说教诗中还拿得到的东西,不过汇为一本小册子,但这个小册子当然斥责所有的哲学文献图书馆还自以为它们的存在是必需的呢。谁吃透了如此思着的说的精神,就不得不以今天的人的身份失去一切兴趣去写书”(注: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97页。)。在这个意义上, 哲学只能“照着讲”,而无法“接着讲”。 其实,在哲学的逻辑完成的意义上,哲学只有“历时性”,而无“历史性”。哲学无疑在时间中存在并延续,但却并不具有历史性。历史固然表征为时间,但时间并不必然与历史有关。从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哲学的诞生之日,也就是哲学的终结之时(即所谓“瞬间即永恒”)。这里所说的“终结”当然不是指哲学在时间上的终止(即不存在或消失),而是指它在逻辑上的完成。事实上,在雅斯贝尔斯所说的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当作为人类“先知”的“智者”出现之时,哲学也就终结(即逻辑地完成)了。因此,哲学可谓既不中不西、不古不今,又亦中亦西、亦古亦今。 3 哲学的观念形态必须超越历史,这是“哲学”作为一门学问之所以可能从而得以确立的绝对前提。但这并不意味着哲学与历史无关,并不意味着哲学与时间性无关。相反,它们之间存在一种本然的联系。由于人及其存在与真正的时间性内在相关,而哲学又是人的存在方式本身,哲学不可能逃避历史和真正的时间性。相反,历史和时间性构成哲学本身的实证的展现方式和完成方式。这样说是否同“哲学无历史”相抵牾?回答是否定的。因为就哲学的境界及其自觉而言,哲学是超时间的;但就哲学的证成而言,哲学又是历史的。黑格尔说:“关于绝对,我们可以说,它本质上是个结果,它只有到终点才真正成为它之所以为它”(注: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12页。)。这就在“绝对”的“完成”中引入了时间性的规定。这正是黑格尔哲学“巨大的历史感”所在。黑格尔哲学之所以如此,归根到底就是由于对这种“时间性”的恢复。但应特别注意,黑格尔究竟是在何种意义上引入时间性的。哲学对经验的包含,就像黑格尔所说的果包含了花、花包含了蕾一样。果固然包含了花,但它一旦产生却又超越了花。哲学的绝对之境作为“大全”,囊括了一切逻辑的可能性(包括所有可能的道理)和经验的可能性(包括所有曾在、已在、正在、将在的事物)。哲学的逻辑完成,其方式表现为黑格尔意义上的“真无限”,因为它不再表征为“无穷进展”,而是表征为通过有限的形式对无限的把握。哲学的历史完成,其方式则表现为黑格尔意义上的“恶无限”,它只有借助于对有限之物的无止境的超越才能被实际地表达出来。人类历史恰恰就展现为一种无穷进展意义上的“无限”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