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瑾北京时期思想研究

作 者:

作者简介:
夏晓虹,女,1953年生,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北京 100871)

原文出处:
浙江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秋瑾作为晚清女界的先觉者,其思想有一个随着时代思潮而演进的过程。1902年前后的北京之旅,是秋瑾女性独立意识萌生的一大契机。在京期间,她得以结交众多新派人物,获读各种新书刊,思想迅速趋向新潮和进步。北京时期的秋瑾,认识已达到争取妇女解放的高度,其实行手段是推广女学,以获取女性自立的能力。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00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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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毫无疑问,秋瑾为晚清女界的先觉者。但这并非意味着其思想的自发与自足,恰恰相反,秋瑾的言行清晰地映现出时代思潮的演进脉络。由于秋瑾的敏感与激烈,使她能够得风气之先,成为最新学说的接受者,从而如同测试与显示晚清思想界风云变化的一座晴雨表。

      追踪秋瑾女性独立意识的萌生,1902年前后北上京城实为一大契机。居湘时期的秋瑾,也会对丈夫王子芳及其家庭有所不满,但其婚姻理想,距旧式小说、戏曲中赞美的“才子佳人”型并不遥远。1897年,其妹秋珵出嫁,秋瑾赋词祝贺。这一阕《贺新郎》虽以“戏贺佩妹合卺”为题,似存游戏之义,而其中“蓝桥玉杵缘圆足,人争道郎才女貌,天生嘉淑”,却还是反映出秋瑾的真实心迹。才子佳人的结合,较之以金钱、权势联姻固然已胜一筹,然而,其仍然植根于男子中心的社会结构与思想体系,故于女性更强调的是美貌而非才学。在此阶段,秋瑾因闭锢于家庭,未能更多接触新风气,从其诗词所用语汇不脱旧范围可见一斑。因此,推至极致,其诗中流露的对建立赫赫战功的古代女将军的仰慕,以及“漆室空怀忧国恨,难将巾帼易兜鍪”(注:《杞人忧》,《秋瑾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的自叹,也仅指示出秋瑾人生理想与现实处境的悬隔,选择的典范仍指向传统,而并非对争取男女平权的现代意识有所领悟。

      旅京以后,秋瑾的思想风貌迅速改观。其时,北京尽管在清王朝的直接控制下,不及上海华洋杂处,对西方思潮采更开放的态势,但新学也已相当流行。秋瑾本以才学自负,又怀有高远的思想,一旦跻身新环境,读到各种新书新报,结识众多新学之士,自然如鱼得水,原先潜藏的能量勃然爆发,转化为趋新的巨大动力,在京师学界很快脱颖而出。

      据徐珂《清稗类钞》记述:“光绪壬寅,秋瑾初至京师,寓南横街圆通观斜对一小宅,终日蛰居,非其所亲,见之辄敛避。”(注:《清稗类钞》文学类《秋瑾赋诗乞书》,(上海)商务印书馆,1917年。)这种描述颇符合从小城镇家规严格的大家庭初入京师者的防范心理,此时的京城对于秋瑾还是一个满布危险的陌生环境。不过,秋瑾很快就从最初的拒斥转为兴奋地投入,而与吴芝瑛的交往,则是其破关而出的机缘。

      吴芝瑛的丈夫廉泉与王子芳为同事,且秋瑾居京期间,曾借寓吴宅,秋住丞相胡同(又名绳匠胡同,南端接南横街),吴家北半截胡同,“相距咫尺”,故可以“无日不相见”(注:《致琴文信》(1903年5月5日)云:“瑾在京假寓绳匠胡同吴宅内,每月租金八两,”(《秋瑾史迹》,(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吴芝瑛《致徐自华书》,见王士伦《秋瑾出生年代》引录,《历史研究》,1979年12期。)。由于吴芝瑛的关系,秋瑾得以结交众多新派人物,并获读各种新书刊。此中,与1902年刚刚恢复的京师大学堂的联系尤其值得注意。

      当年,被任命为总教习的吴汝纶访日,得知东京大学教授服部宇之吉将携夫人到北京,出任京师大学堂外籍教习,特介绍其侄女吴芝瑛与服部夫人繁子相识。秋瑾亦得以与服部繁子交往,并常至其家中交谈(注:见服部繁子《回忆秋瑾女士》,日文原刊《东西交涉》季刊3号,1982年9月;高岩译、金中校的中译文收入郭延礼编《秋瑾研究资料》,(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7年。)。秋还曾应繁子之请,写出《日本服部夫人属作日本海军凯歌》一篇长诗。她当时有意留学,正热心学习日语与英语。其日文教师中也包括1904年2月来京师大学堂任教的铃木信太郎,秋瑾集中有《日本铃木文学士宝刀歌》(注:中村忠行:《秋瑾杂俎》,《秋瑾研究资料》;又,铃木任职时间依据《国立北京大学廿周年纪念册》(1917年)中《职教员名单》所著录。)一首,即为其人而作。而江绍铨(亢虎)也与铃木同时受聘为京师大学堂东文教习,秋瑾亦与之往还(注:秋瑾《致秋誉章书》其一(约1905年4月)言及:“江亢虎处无非使其指点而已,吹嘘恐不能,但彼能为力之处必尽力,因彼为维新中人,朋友中待人甚好也。”(《秋瑾集》)此为秋瑾1905年春归国省亲初抵上海所写,证明她与仍在京师大学堂任教的江绍铨早有交谊。)。此外,其时在京师大学堂任编书局总纂的李希圣、仕学馆学生欧阳弁元(旭德),也同秋熟识(注:⑦陶在东《秋瑾遗闻》记:“时方议废科举、兴学堂,新政具举,议论甚盛,湘人户部郎中李希圣,以著《光绪会稽录》著名者也;刘少少,主帝国日报社论,女士尝从之游,多所论列,是为由文学入政事之始。”(《大风》15期,1938年7月)欧阳弁元与秋瑾的关系见服部繁子《回忆秋瑾女士》。但该文记欧阳弁元的身份为“大学堂副教授”,不确,欧阳实为仕学馆学生,1903年《京师大学堂师范、仕学两馆学生上管学大臣请代奏拒俄书》中,署名者即有“仕学生”欧阳弁元(《大公报》,1903年5月7日)。)。

      京师大学堂虽为清廷所办的最高学府,却毕竟是戊戌新政的产物,以取法西方大学教育为主导倾向。加之,“清季戊戌政变、庚子拳变,虽皆以失败而告终,然在青壮年学生知识分子中,则自由、民主、革命及向往西方文化的思想正在萌发”,京师大学堂也不例外。1902年入学的师范馆学生王道元曾回忆当时学堂情形:“梁启超的《饮冰室文集》及《新民丛报》,几乎人手一编,成为普通的读物。”(注:王道元:《早期的北京师范大学》,《文化史料》第4辑,(北京)文史资料出版社,1983年。)因而,秋瑾也有机会在友人家中读到梁启超的著作,并将阅读感想兴奋地写信告诉其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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