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清学术文化新旧形态的历史演变过程中,张之洞是一个关键性人物。《张文襄公事略》对其一生学术文化的新旧立场有一番评述: 夫张之洞之得名,以其先人而新,后人而旧。十年前之谈新政者,孰不曰张公之洞,张公之洞哉?近年来之守旧见,又孰不曰张公之洞,张公之洞哉?以一人而得新旧之名,不可谓非中国之人望矣。……虽然,一新一旧之张公,今为过去之人物矣,而环顾满朝衮衮诸公,其能与一新一旧之张公并驾齐驱者,竟何人耶?(注:《张文襄公事略》,见《清代野史》,98页,巴蜀书社,1988。) 的确,张之洞的学术文化性格是十分复杂的,他具有极深的旧学造诣,学宗汉学却不拘泥于汉学,而主张兼通汉宋;他提倡新学,在其主政的两湖地区建造了较成体系的新学规模,却在戊戌时期的新旧之争中,对于康、梁“新学”颇多攻讦;他反对旧学之无用,却在新学体制形成后力主保存“古学”,弘扬国粹……然而,在晚清中西、新旧学术文化更嬗中,他提倡引入西学、创建新学,反对科举八股的基本立场却并无太大变化。所以,即使在弥留之际,张之洞也仍然表现出对于新学的一种向往: 洞近年以来,于各种新学、新政提倡甚力,倡办颇多,岂不愿中华政治焕然一新,立刻转弱为强,慑服万国?……至目前民生困穷,动辄思乱,欲求养民生感民心之术,则以少取于民为先,多兴实业次之。……宪法精意,总不外好恶同民耳。(注:吴庆坻:《蕉廊脞录》,见《近代稗海》,第十三辑,678页。) 当然,新学作为融会中西的一种新的学术文化形态,并没有形成统一的模式和规范,与康、梁更多侧重于观念形态、理论建构的新学不同,张之洞对于晚清新学的构建作用主要侧重于学制方面。 (一) 对于张之洞的学术背景,《抱冰堂弟子记》记述称:“学术兼宗汉宋……汉学师其翔实,而遗其细碎;宋学师其笃谨,而戒其骄妄空疏,故教士无偏倚之弊。”(注:《张文襄公全集》,第四册,1033页。)超越汉宋之争,是自阮元晚年以来晚清学术文化发展的重要趋向,也是道咸之际经世学风形成的学术前提。张之洞属于贯通汉宋学的经世学派,他以“经学为根柢,以小学为门径,次及史学、理学、天算、舆地、经济、词章及诸子等学,视野比一般固执于汉宋门户之见者为宽阔”(注:苏云峰:《张之洞的经世思想》,见(台)中央研究院近代史所编《近世中国经世思想研讨会论文集》,1984。)。张之洞深受经世致用之学的影响,“淹贯群书,尤究心经世之务,以天下为己任。……一时名噪都下,乃益自淬励,精研历代诸儒之学,而以实用为归”(注:《大清畿辅先哲传》,见《张文襄公全集》,卷首下。)。所以,他认为无论汉学宋学,应一归于“致用”。“在中国文化处于优势的时代,儒家治国平天下的工具大致以经典、史学、历代掌故(政治)为范畴;但当国势衰弱时,经世主义者,并不反对引进外来的有效工具,因而成为接受现代化的动力。”(注:苏云峰前揭文。) 张之洞学术上主张打破门户之见,兼收并蓄各家之长。他认为学派各有短长,汉学的真正要旨在于“实事求是”,宋学的基本内核在于“严辨义利”,这是掌握中学的根本所在,如此“虽兼采诸儒之说,亦汉学也”;“虽不谈性理,亦宋学也”。(注:《张文襄公全集》,第四册,古文二,760页。)张之洞由学而仕,并因学而为名臣,他既对中国旧学具有精深而又有独到的见识;又在引入西学和创建新学中别有会悟,从其学术思想的变化过程来看,大体可分为三个阶段。 一、“通经致用”阶段。至少在中法战争之前,他很少涉猎西学,基本上是固守旧学,主张“通经致用”。这一思想特征体现在1874年间他任四川学政时所写的《輶轩语》和《书目答问》两书中。按张氏自己所说,两书是专为“诸生好学者来问应读何书,书以何本为善”而作,基本代表了他的学术文化思想。虽然在“集部”所举书目中,包括了部分有关西学的书目,如地理类的《职方外纪》、《坤舆图说》、《地球图说》、《新译地理备考》、《新译海道图说》;天文算法类的《新法算书》、《几何原本》、《勾股义》、《泰西水法》、《代数术》、《曲线说》、《数学启蒙》等,但此类西书大都是明清以来被中国学界认同了的“旧籍”陈说,其整体的学术思想却仍然局限于“旧学”范围。所以该书被认为是“研究中学的一本相当有用的书,为治中国旧学所普遍重视”(注:蔡振生:《张之洞教育思想研究》,27页,辽宁教育出版社,1994。)。“致用”是求学的目的,但学以致用的标准却完全属于中国旧学范围,即“通经致用”是“一可用以考古,二可用以经世,三可用以治身心”(注:《张文襄公全集》,第四册,608页。)。此时张之洞学问中尚无西学的踪影,更遑论新学。 二、“西学为用”阶段。中法战争以后,张之洞较多地接受了西学知识,其学术思想开始发生明显的转变,“由传统学术中求致用,转变为由中西学术中求致用”(注:苏云峰前揭文。)。在培养人才的学制上他更多地侧重于“西学为用”,从1889年始就致力于学制层面上的创建活动,认为“治术以培植人才为本,经济以通达时务为先”,而人才之培植,经济之通达又赖于学堂之创设。当然,与基于科举八股和书院旧学制不同的新学体制的教学内容,应该是“讲求时务融贯中西,精研器数……不尚空谈,务求实用”(注:《设立自强学堂片》,见《张文襄公全集》,第一册,奏议三十四,627页。),所以,“设立学堂即今日亟应举办之一端”(注:《创设储才学堂折》,同上,739页。)便成为张之洞政务中的最主要的活动之一。张之洞的“新学”目标是“融贯中西”,但其侧重点却在于“西学为用”,而且随着实践的需求和认识的深化,他的“西学”范围也在不断地扩大。1889年7月在广州学堂建设中,张之洞引入的西学是“洋务五学”(即矿学、化学、电学、植物学、公法学),到1895年他的西学认识已经扩充到近代新学科的各个方面,并且对此“专门之学”作了全面概括和归类,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分类体系(四门十六目):1.交涉:律例、赋税、舆图、译书;2.农政:种植、水利、畜牧、农器;3.工艺:化学、汽机、矿务、工程;4.商务:各国好尚、中国土货、钱币轻重、各国货物衰旺。(注:参见《张文襄公全集》,第一册,奏议四十,739页。)此时,张之洞的精力和关注点集中在新学制的“援西入中”上,以突出“西学为用”为主旨,坚持构建以“专门之学”为主要内容的新学体系。当然,张之洞并不认为“西学为用”的新学属于西学,而仍是一种新的“中学”,为此,他声称学堂课程分四门十六目,“此乃修我内政,不得以喜新好异学步外人为比。”(注:《创设储才学堂析》,同上,739页。)由此,张以西学的引入为手段,对中国旧学进行改造,开始创建培植新式人才的新学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