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之洞研究的众多著述中,其管理学部的情况较少被涉及,主要原因当是他的文集、年谱甚少收录有关资料。其实,张之洞在生命的最后两年,将相当多的精力与心血倾注于学部事务,这恰恰也是他从疆吏进入权力中枢,对国家决策发挥作用与影响最直接的时期。缺少这一重要部分,对其一生的把握便不够完整,尤其难以认识张之洞晚年思想的延续与变化。更为重要的是,透过张之洞与学部错综复杂的关系,可以发现背后隐藏着清末兴学过程中湖北与直隶、张之洞与袁世凯的门户立异。人脉与袁世凯关系密切的学部,在张之洞管部之前,更多地运用直隶兴学经验,而对张之洞按照湖北模式制定的《奏定学堂章程》即癸卯学制,并未照本宣科地贯彻执行。这不仅是理解张之洞与学部矛盾的关键,同时也为认识晚清教育近代化的复杂性提供了例证,表明应从制度条文与实际运作的差异来把握社会转型的具体进程。 管部大臣 1907年9月30日清廷谕令入值军机的张之洞管理学部, 是学部短暂历史上的一件大事,也是张之洞政治生涯形式上的巅峰。 南北两大重臣张之洞、袁世凯同入军机,是“丁未政潮”余波之下晚清政坛的重大调整,成为传媒注意的焦点和朝野议论的中心,时论对此颇多揣测。其实,所谓调虎离山,主要矛头应指重兵在握的袁世凯,至于张之洞,权力制衡之外,共辅朝政以挽危局说似乎更符合实情(注:《申报》1907年9月6日《论袁张同入军机事》:“环顾廷臣疆吏,由稍实政事思想而才识之足以稍备缓急者无出袁、张。况当是时,革命之风潮正亟,而满汉之意见未融;官制之更张如麻,而立宪之基础未定;外交则在在棘手,而折冲樽俎者尚乏其人。故自有此谕,而满汉之意见借以消除;自有此谕,而立宪之基础可望成立;自有此谕,而外交庶不至专事赠礼,而亦可收末路之挽回”。)。一些传闻也佐证了这种揣测:据说“张中堂近屡有电至京,于改革官制、设立内阁暨维持粤汉铁路、对付留学生问题并消除满汉界限办法,皆别有政见”(注:《张中堂最近政见之传闻》,《盛京时报》1907年8月20日。)。因此, 当廷臣反复讨论袁世凯请立内阁折议而未决时,两宫不无怨辞:“你们毫无主意,张之洞虑事周详,可电召来京,裨各事有所商斟”(注:《电召鄂督之原委》,《盛京时报》1907年8月23日。)。后来张之洞入京觐见, 太后面谕:“奕劻已老,载沣尚幼,汝系朝廷旧臣,国家政务历练颇深,日后国政,仗汝办理”(注:《召见张中堂述闻》,《时报》1907年10月7日。)。内讧政潮暴露了官场黑暗,使清廷元气大伤,令本来阻力颇大、困难重重的新政、宪政改革更加举步维艰。清廷对张、袁既有顾忌,又不能不有所借重,相互牵制之下,若能共辅朝政以济时艰,虽无力回天,尚可支撑残局。 张之洞本人对入京不无犹豫,曾“两辞军机,均奉温旨慰勉,而又七奉电旨敦促来京,乃犹逗留鄂中,徘徊不发”,以致言官奏参疆臣抗旨,恐蹈尾大不掉之覆辙(注:《京事小言》,《申报》1907年9 月10日。)。 学部方面,张之洞入京引起不小的骚动,首先是尚书荣庆不安于位。荣庆仕途发迹,缘于任山东学政时结识袁世凯,并由后者引荐,和权倾一时的荣禄拉上关系,就任学部尚书后,还与袁过从甚密。他虽在管学大臣任上因修订学制与张之洞共过事,实际不过附庸。而袁、张之间明争暗斗,天下周知。袁世凯不久出任外务部尚书,而张之洞屡请回鄂,当局彷徨,并未授予实职。此时荣庆因学部的改革引起朝野诸多非议,如坐针毡,关于张之洞去向的种种传言,更使其忐忑不安。因为无论就资历抑或分量而言,张之洞都远在荣庆之上,张是否督管学部,关键不在朝廷的态度,而取决于本人的进退。深谙官场之道的荣庆以退为进,而传媒充当了官僚表演的道具:“荣尚书以学部管理全国教育,为立国根本,年来办理时虞竭蹶,近因张相国到京,极力辞退,引张自代。政府一再慰留。闻荣尚书决意引退,已经庆、袁面奏两宫,大约张相国以军机大臣兼管学部,不日即可发表矣。”(注:《学部尚书有更动消息》,《盛京时报》1907年9月19日。)10日之后, 着张之洞管理学部的上谕正式颁布。 张之洞管学部,并位列蒙古尚书荣庆之上,事出有因。庚子之后,清廷将锐意兴学视做挽救危亡的灵丹妙药,新式教育成为新政与宪政的重要内容。但学潮汹涌,异动迭见,学务推行迟缓,使当道忧心如焚。以人事论,张之洞入京前两月,有言官奏请整顿学务,将种种流弊归咎于学部的人事安排,矛头直指荣庆:“公忠纯正,惟性谦抑不自裁断”(注:《周爰诹阻挠兴学第二片》,《总商会报》(广州)1907年9 月26日。)。与荣庆相比,张之洞的经验政绩都胜出一筹,“故以南皮兼管学部,冀得纠正学术”(注:《张相国兼得管学之原因》,《总商会报》1907年10月12日。)。以教育论,此时学务发展提出了进一步加强与完善的要求。张之洞进京前,林绍年“面奏现行学务章程诸多不合,在张之洞原定时学务尚简,今者情形不同,应俟张之洞抵京,再令其会同学部详细改订之”,已“蒙允准”(注:《林中丞请改订学务》,《盛京时报》1907年8月30日。)。以权术论,则是有利于平衡牵制。 设大学士、亲王管理六部事务是清制一项不成文、却不鲜见的成例。1906年官制改革期间,就有“外务、财政、陆军、学部均设管部大臣,以事关重要”(注:《京师要闻》,《盛京时报》1906年10月24日。)的传闻。后虽一度停派管部大臣,而且尚书不分满汉,只设一人,但经历丁未政潮,清廷变动人事,袁世凯执掌外务部,张之洞若掌管学部,既可加强学务,又有助于相互制衡。以张之洞本人的意愿,其政治生涯扮演过多种角色,兴学无疑是他热衷而富有成效的一类。年近耄耋仍晋京奉命虽属无奈,若能做一些朝廷棘手而自己又驾轻就熟之事,也是一种成就与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