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荫桓戊戌日记手稿》后记

作 者:

作者简介:
王贵忱 广东省博物馆研究员,广东 广州 510110

原文出处:
学术研究

内容提要:

清末重臣张荫桓的《戊戌日记》记录了戊戌变法期间宫廷奏对和议定内政外交要务以及上层人物交际等方面的情况,有重要的史料价值。以往众多史家在研究戊戌变法时,很少提及张荫桓,有人甚至斥之为投机戊戌变法运动的巨奸。张氏的《戊戌日记》对我们重新评价他在戊戌变法中的历史地位,将有重要的价值。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00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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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 —7326(2000)04—0091—04

      《张荫桓戊戌日记手稿》,是清末重臣张荫桓在“戊戌变法”期间的重要遗墨。日记是用张氏自印绿格竹纸本的“铁画楼”半页八行稿纸。原分装三册,总131页。 此日记为张氏任户部左侍郎兼值总署时期所记,其时张氏有政声与文名,一时物望甚隆,盖其仕途得意时之作。日记始于光绪二十四年戊戌正月初一日(公历1898年1月22日), 止于七月初六日(8月22日),即至作者被捕前32天,前后共记213日的行事和见闻。内容有摘记变法时期宫廷奏对和议定内政外交要务以及上层人物交际等方面,涉及到当时重要史事,多是亲历其事的第一手资料,有为他书所未及者,史料价值甚大。此日记是戊戌变法运动当事人的真实记录,记载百日维新始末尤详,为治晚清史者不可不读的一部日记。

      张荫桓(1837—1900年),字皓峦,号樵野,又号红棉居士,晚号芋盦,广东南海人,先世自新会小范里迁居佛山镇,遂籍隶于南海县。樵野赋性奇慧,于书无所不读,博闻强记。少时应有司试,不授,遂弃科举事。同治初年,随舅氏李宗岱(山农)往济南。纳赀为知县,铨山东。同治三年(1864年)入鲁抚幕。以善属文,有智谋,通晓时务,遇事应机立断,先后为巡抚阎敬铭、丁宝桢所器重,经数荐至道员。光绪二年(1876年)权登莱青道,五年(1879年)授安徽徽宁池太广道,明年迁按察使。以居官有建树,调京赏三品京堂,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学习行走。樵野赋性豪俊,有胆略,为人精敏,号知外事。初为西后所赏识,嗣为德宗所依重。尝先后受命出使美欧和日本诸国,两入总署为总理各国事务大臣,累迁至户部左侍郎,赏加尚书衔,先后兼署工、刑、兵、礼、吏部五部侍郎,又主管京师矿务铁路总局,可谓权集于一身。故事,吏、礼二部尚书、侍郎汉缺,非翰林、进士出身不授。张氏本无科名,以才望上结主知,既跻卿贰,且厕清班,由外职小吏崛起,独得领六部之荣,更以为人骄泰,务揽权,锋芒毕露,为同列所忌,足致招祸矣。在其骤跻巍官中,谤声四起,数遭奏劾。卒因努力新政,与康有为过从密切,戊戌政变后获罪,贬戍新疆。义和团事起,当事者电令新疆巡抚置张氏死于戍所。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复故官,《清史稿》卷四四二有传。桂坫《广州人物志》(定稿本)所收张荫桓传纪事较详。

      至于张荫桓在戊戌变法运动中的历史地位及其评价问题,鲜有肯定之者,在其生前由于力倡变法维新,已是毁誉参半,及其殁后更是被有意或无意忽略的一位悲剧角色。近世研究戊戌变法的论著,动辄举康梁,少有提到张荫桓者,甚至被某些史论者斥为投机戊戌变法运动的巨奸。以至粤中流传有李文田(1834—1895年,字仲约,号若农,广东顺德人。咸丰进士,官至礼部右侍郎。学问渊博,著述甚多)藐视张荫桓的故事。查张荫桓《铁画楼诗钞》卷五,内载与李文田倡和诗多首,并有《三月朔日,送仲约亲家灵柩南还》一诗,可知李、张两人关系是好的。我曾经在一篇拙文中说:“承友人李曲斋见告,其祖父李文田与张荫桓本是亲戚,私谊过从较深,时常有金石文字方面的交往。对张氏学识有赞词。两人只是政见上相左,并非如所传感情交恶”(注:见《学术研究》,1993年第6期拙文《张荫桓其人其著》。)这一段话, 是亡友李曲斋先生在80年代中告诉笔者的。他还说,其兄李棪斋书房中以前挂有张氏书横额和联语等。笔者藏有李文田同治年间在江西学政任中致张荫桓书札,可知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至迟也是在中年时期就开始的,并非如流传所说不相往来。蒙冤而受辱,乃情理之常。张荫桓是戊戌变法运动中受害的第一位清政府大员,不仅不能与其他受害者共同播芳烈于时,而且在评价戊戌变法运动的论著中,很少提到他。历史是不容抹杀的,理应恢复其本来面貌。《张荫桓戊戌日记》能公之于世,相信会起到这方面作用。清史专家萧一山先生对晚清史有独识,他称张“荫桓不仅荐康,且为维新运动之主持人。”(注:萧一山《清代通史》(四),二二零二页。)读过张氏《戊戌日记》,就会明了萧氏论断是正确的。

      张荫桓才具非凡,其同时人以及后世论著,对张氏遭际多伤悼之。樵野自负才望,亦雅重人才,甚能得人。当其沦为清廷要犯,被押解赴新疆途中,卓著学名而又身居清政府要员的王懿荣、端方、樊增祥等人,皆有诗笺慰问。张氏旧属吴永,知其无积蓄,急筹集五百金,为之治行装。吴氏于樵野怀有知遇之恩,记述张氏之处事为人甚详:

      张公于予有荐主恩,……当主办日约时,予曾从事左右,相处逾岁。其精强敏赡,殊出意表。在总署多年,尤练达外势。翁常熟当国时,倚之直如左右手,凡事必咨而后行,每日手函往复,动至三五次。翁名辈远在张上,而函中乃署称“吾兄”、“我兄”,有时竟称“吾师”,其推崇倾倒,殆已臻于极地。今张氏褒辑此项手札,多至数十巨册,现尚有八册存予处。其当时之亲密可想。每至晚间,则以专足送一巨封来,凡是日经办奏疏文牍,均在其内,必一一经其寓目审定,而后发布。张公好为押宝之戏,每晚间饭罢,则招集亲知僚幕,围坐合局,而自为囊主,置匣于案,听人下注。人占一门,视其内之向背为胜负。翁宅包封,往往以此时送达。有时宝匣已出,则以手作势令勿开,即就案角启封检阅。封中文件杂沓,多或至数十通。一家人秉烛侍其左,一人自右进濡笔,随阅随改,涂抹勾勒,有原稿数千字而仅存百余字者,亦有添改至数十百字者,如疾风扫叶,顷刻都尽;亟推付左右曰:“开宝开宝”检视各注,输赢出入,仍一一亲自核计,锱铢不爽,于适才处分如许大事,似毫不置之胸中,然次日常熟每有手函致谢,谓某事一言破的,某字点铁成金,感佩之词,淋漓满纸。足见其仓猝涂窜,固大有精思伟识,足以决谋定计,绝非草草搪塞者。而当时众目环视。但见其手挥目送,意到笔随,毫不觉其有惨淡经营之迹。此真所谓举重若轻,才大心细者,宜常熟之服膺不置也。(注:吴永口述,刘治襄记《庚子西狩业谈》,21—22页,岳麓出版社,1985年2月第一版。)

      吴氏与樵野过从既深,知其轻财好义,无积蓄,当起解时故特解囊相助。桂坫《广州人物志》,称张“荫桓向德尊贤,轻财仗义。生平慕仰先达袁崇焕之为人,出使英国所入公费数千金,悉以为重修京师袁督师墓之用,为屋三楹,并撰有碑记。”查张荫桓诗集《铁画楼诗钞》卷五(即《不易集》),亦有吟咏助修袁墓事也。

      起解途中,樵野亲旧多有迎送者,感发往事,时有吟哦之作。近人陈融有诗云:“干济何曾仗锦袍,鉴衡如例视风骚。荷戈一役寻常事,怨笔飞腾便最豪。”(注:陈融《读领南人诗绝句》下册,1966年香港。)此咏樵野获谴戍边后,有《铁画楼诗续钞》(一名《荷戈集》)之作。此诗集上下两卷,收诗起自戊戌年八月二十八日(1898年10月13日),止于庚子年五月初三日(1900年5月30日),收各体诗237首。樵野善辞章,娴于诗。此其放逐后自述,隐含叩击心声语,尤为人称。如诗集中有《途阅邸报,李苾园尚书亦戍新疆,闻已首途》一诗,云:“出关休悔著鞭迟,减死投边有故知。月旦竟成新鬼录,清时安有党人碑。未罹对簿榆囹辱,只办轻装玉塞驰。多难况当衰老日,龙廷犹得望罘罳。”案:政变发生后,礼部尚书李端棻(苾园),因保举康有为获罪,即行革职,发往新疆,交地方官严加管束。此述其获罪戍边事,亦以自况也。樵野与王懿荣(廉生)友善。张氏发配后,京中居室被查抄,王氏书来告知情形。因有《九月晦,渭南旅中得廉生祭酒书,述敝居及垲儿踪迹。奉答一诗》之作。诗云:“无限艰危一纸书,二千里外话京居,覆巢几见能完卵,解网何曾竟漏鱼。百石斋随黄叶散,两家春与绿杨虚。灞桥不为寻诗去,每忆高情泪引裾”。张樵野善书画。书法初学颜平原,继学欧阳率更。画学王翬(石谷),能得其精髓。所作山水超逸,有声于画坛,因以铁画楼颜其室。生平最喜王石谷画,所藏石谷画作近百,又颜其居为百石斋。后王廉生以“百石”与“百死”谐音,以为不祥,遂改为“百谷山房”。起解赴边途中,获闻京寓被查抄,不作自伤语,仅略及藏画失落事,益可哀矣。此诗集刊成于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距樵野被害仅二载,张祖廉为之校字(案:祖廉系樵野部属,曾撰《户部侍郎张公神道碑铭》,表彰樵野功德),由樵野旧属而奉使意大利国大臣许珏作长诗代跋,为之表忠辨诬,张其行谊,亦不遗余力矣。变法运动当事人、政变后被革职、永不叙用之张元济,在晚年对樵野当年支持变法事大为称誉。朝廷命官,身亡名毁,犹有故旧作道义语,其能得人如此。张樵野讲经世致用之学,才学超群。近人汪辟疆在其《光宣以来诗坛旁记》一文中,对张氏遭遇寄以同情,并盛赞其“为一时异才”,悯樵野“才具非凡,而气足凌人,睥睨一切。致祸之出,固有自矣。”(注:汪辟疆《汪辟疆文集》,第457—46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12月第一版。)与樵野时有过从之罗惇曧,尝谓“荫桓警敏刚决,有冠世之才,词章华瞻,骈俪文尤佚丽,当时名流,并相叹服。”(注:罗惇曧《宾退隋笔》,见《戊戌变法》(四),第487—506页,神州国光社,1953年9月初版。)樵野乡人沈宗畸在其笔记中,作具体介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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