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代有一时代之儒学,也自然有影响各时代儒学发展的独特人物。在晚清,张之洞与儒学很有关系。虽然他在具体的学术研究上成绩微不足道,但凭借其在政治上和文教事业上的重要地位,特别是对于儒学的独特关怀,其有关的思想和活动却对儒学产生了不容忽视的影响。具体考察他这方面的思想和活动,对认识晚清儒学及张之洞本人,都是很有意义的。 一、“通经致用”与儒学自振 “通经致用”或“经世致用”思想渊源于明清之际的“实学”思潮。到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革命时期,由于挟“坚船利炮”而来的列强入侵和与之相伴随的“异教”渗透,造成王朝统治与封建儒学的双重危机,经世致用思潮遂得以再度复兴,并具有了应付来自西方冲击的新的时代内涵。曾国藩那篇著名的《讨粤匪檄》,就透露出了统治者对于儒学的强烈危机感。 在镇压太平天国革命的过程中,儒学各派正是受此种危机意识的驱动,在捍卫儒学和王朝统治的使命感的支配下团结了起来。如理学家罗泽南、何桂珍、王学家、吴嘉宾,汉学家吕贤基,乃至讲求今文经学的邵懿辰等,都在反对太平天国革命运动中丧了身。张之洞的父亲张瑛也在同太平军作战中身亡。其少年时期的老师如胡林翼、韩超等,也都是在镇压太平天国中出名的具有“经济之才”的“能臣”。在此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张之洞,对儒学内部的团结和为学致用的观念,比一般士子都要强些。另外,他从小师从汉学家吕贤基,受到系统而严格的儒学教育,打下了较为坚实的学术基础。同时,由于曾国藩的提倡等因素,这一时期宋理学又相对兴盛。张之洞虽出身汉学门庭,宋学崇尚气节的精神也给他以相当影响,此种影响连同他父亲的“殉节”行为,有力地促成了其执着名教、讲求气节的品格。而以上诸种因素的交互作用,则最终塑造了他既重视致用、又强调研经的思想——通经致用。 严格说来,“通经致用”与“经世致用”尚有差别。后者主要强调致用,而前者则将“通经”和“致用”两者并举,甚至视“通经”为“致用”的前提条件。24岁那年,张之洞在一首叙辈诗中写道:“仁厚守家法,忠良报国恩,通经为世用,明道守儒珍”。(注:许同莘:《张文襄公年谱》卷1,第6页。)这不仅表明了其“通经致用”思想的形成,也预报了他今后所要从事的事业。 张之洞开始对晚清儒学发生影响,是在19世纪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这时他出入翰院,担任学官,以“通经致用”思想教士论学,全面致力于振兴儒学的事业。大致说来,在出任封疆之前和之初,他振兴儒学的活动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广设书院和义学,扩大儒学传习范围。任学官时,张之洞在湖北和四川分别设立了经心书院和尊经书院,从书院带“经”的名称上,其用心可见一斑。初任巡抚时,他更是大展宏图,提倡“减社钱以广义学”,“免差役以尊学校”,“清学田以复旧章”,“筹经费以修书院”等等(注:《咨学院筹商事宜》,《张文襄公全集》(以下简称全集)卷89“公牍4”,第25-30页。)。1881年他在山西兴建令德堂,乃至日后在广东建广雅书院,也都和经心书院、尊经书院一样是传习儒学的阵地。不过,这些书院与只为科考服务的旧式书院又不尽相同,它们“皆课通经学古之学,不习时文”(注:《抱冰堂弟子记》,《全集》卷228,第122页。)。(二)编纂《輶轩语》和《书目答问》二书,论学教士,培养儒学学术种子。这两本书均成于1875年,当时张之洞正在四川学政任内。在这两本书中,他阐述了“通经致用”的学术思想,为青年学子指点学术门径,充当“老师”,显示出为一般封建官僚和腐儒学究所难以企及的学术视野,成为晚清振兴和光大以儒学为核心的传统学术的有力工具。(三)提倡并带头印刻学术书籍,为士人研习儒学提供方便。在《书目答问》中,张之洞曾专列“劝刻书说”,认为“刻书者传先哲之精蕴,启后学之困蒙,亦利济之先务,积善之雅谈也。”(注:《书目答问》卷4,《全集》卷209,第36页。)后来他出任两广总督后创设广雅书局,专刻“经史有用之书”,(注:《抱冰堂弟子记》,《全集》卷228,第6页。)就秉承此志而来。 此外,广泛交游京师名流学士,切磋学术,砥砺气节,弘奖风气,也是张之洞出任封疆以前力图振兴儒学活动的重要方面。张氏喜欢研经,据他晚年自称:“生平于易、礼、春秋致力最深,欲乞身归里,著经说数种,而事与愿违,颇以为憾。”(注:《南皮学案》(上),《清儒学案》卷187,第47页。)他关于经学的著述,主要是早年所做的一些札记。其中不少后来都辗转丢失了。从其所留下的一些札记来看,他对“三礼”、《春秋》的确有所研究。如所做《读聂氏三礼图说札记》和《汪拔贡述学》中对礼器、礼制的研讨与方法的阐释,关于“大小戴记”是否存在的辨析等,都不无他自己独到的见解。关于春秋三传的研究,尤其是对公羊学的有关驳议也是如此(不知是否后来补作)。 张之洞还喜欢以金石证经,颇好金石之学。据称他在京师时,“与潘文勤……吴清卿为金石之学,京师号为清流党”,而在这些人中间,论水平则“以张孝达(之洞——引注)为上首”(注:朱德裳:《三十年闻见录》第75页,55页。)。《张文襄公全集》中留有几卷金石学札记,反映他早年确实对此下过一番苦功。他曾作《揭铭》诗云:“鼎彝何足好,所好其文字,款识多通假,往往证经义。”(注:《全集》卷225,《诗集》卷1,第19页。)可见其治金石服务于经学研究的目的。 在振兴儒学的活动中,张之洞高揭“通经致用”的旗帜,大声呼吁“读书期于明理,明理期于致用”(注:《全集》卷204,第36页。),他认为,致用之道,学有多途,但必须首先“通经”,因为为学要“有本”。这“本”,“学人因谓之根柢”。“苟有其本,以为一切学术,沛然谁能御之,要其终也,归于有用。天下人材出于学,学不得不先求诸经……其势然,其序然也。”(注:《创建尊经书院记》,见《清儒学案》卷187,第33页。) 那么,怎样才能为实现“致用”的目标而“通经”呢?换言之,如何才能使儒学达到致用呢?张之洞为此提出了他关于儒学的基本思想。 首先,他主张儒学各派要相互宽容,破除门户之见,以致用为归。他严厉批评儒学内部的门户之习,指出:“近代学人大率两途,好读书者宗汉学,讲治心者宗宋学,逐本忘源,遂相诟病,大为恶习。夫圣人之道,读书治心宜无偏废,理取相资。诋淇求胜,未为通儒”。“要之学以躬行实践为主,汉宋两学皆期于有品有用”(注:《輶轩语》,《全集》卷204,第31-32页。)。他告诫学人汉宋两学各有长短得失,互相争执既无好处也无结果,两派都应当正视现实,彼此采取客观冷静的态度:“学术有门径,学人无党援。汉学,学也;宋学,亦学也……汉学岂无所失,然宗之则空疏蔑古之弊除矣;宋学非无所病,然宗之则可以寡过矣。至其所短,前人攻之,我心知之,学人贵通,其论事理也,贵心安,争之而于己无益,排之而究不能胜,不如其已也。”(注:《创建尊经书院记》,《清儒学案》卷187,第35-36页。)他还认为,汉宋两学都以儒经为据,彼此之间本来就没有绝对的界线。“用汉学之师法,虽兼采诸儒之说,亦汉学也。宗宋学之准绳,虽不谈性理亦宋学也。汉学师法止于实事求是,宋学准绳止于严辨义利,无深谈也”。(注:《创建尊经书院记》,《清儒学案》卷187,第35-36页。)并且“真汉学未尝不穷理,真宋学亦未尝不读书,即使偏胜,要在宗法圣贤,各适其用”。(注:《輶轩语》,《全集》卷204,第31-32页。)他还进一步指出,“性理之学源出汉儒”,乾嘉考据之学则由宋儒王应麟开其端,“强生分别,不知学者也。”(注:《輶轩语》,《全集》卷204,第31-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