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书体演变,是历来论著讲得最多、也是讲得最少的课题。追本溯源,非涉及文字书体的演化不可,然而,也因为从甲骨文到篆、隶、楷的发展是有目共睹的,明摆着的一切又何须深究,因此,往往浮光掠影、一笔带过。即使在很多论述中归纳出诸如工具的改革(由锲刻到笔墨书写)、书写简捷的需要、审美趣味的提高等,也只不过说明了文字书体演化的原因而已,至于把这一全过程作具体的描述,从结构特点的角度分析,探讨其发展规模则并不多见。本文的目的,想在这老生常谈、熟视无睹的课题上抛砖引玉。 (一) 在这篇短文铺开之前,先作几点说明。 1.愚以为整个书法系统由正体、草体为两大要素构成。正体包括陶文符号、甲骨文、篆、隶、楷;草体包括行书、草书。正草二体的本质区别在于规范化和自由随意性。 2.从甲骨文到小篆的文字象形阶段可认为广义的篆书系统。 3.对于书体演变过程的描述,侧重于篆、隶、楷的正体范围。 本文竭力想说明的基本观点是:从篆到隶到楷的发展过程,是从对称到对称的破缺。不妨先看下图。
图上的“弟”字,在应公鼎上是对称的,到齐子仲姜镈则对称破缺。同样“子”字在己侯敦、楚公钟上是对称的,到盂鼎“子”字中间一竖弯曲而对称破缺。这类字在篆书阶段仅略有缺破,到隶、楷才破缺更甚,并且,汉字中这类情况是少数。
图上如“昧”字,虽然从整体上看“日”和“未”两部分并不对称,但从其部首或部分来看,则是对称的,这种部分或局部的平衡对称,也在向隶、楷的演变过程中逐渐破缺。 由以上二图,可初步得出如下结论: 1.我国文字书体在象形阶段,即广义的篆书系统,其结构是平衡对称的,即使是大量的合体字(如形声字和会意字等),也力求局部的平衡对称,这个特点在高度规范化的小篆而达到登峰造极。 2.从象形发展到符号,书体结构开始大量破缺。发展到楷书,所有的对称结构完全破缺。 3.由以上三点,可明显地看出,书体发展的总趋势是从对称到对称的破缺。 (二) 作为观念形态的艺术总是时代思想的反映,是与当时生产力水平紧密联系的。在文字书体的初创伊始,其平衡对称的特点,反映了原始人类追求和满足于相同或平分秋色的美的观念。在人类吃大锅饭的年代,这种观念也反映到其它艺术之中,歌是反复的重唱、舞是单调的扭动、画是周期重复的图案(原始图腾及原始彩陶纹饰)。在文字的创始上更是如此,原始陶文符号就有许多这样的例证:
(上图为西安半坡出土的仰韶文化彩陶上的刻划符号)传说中伏羲氏的八卦,更是直线呈严格对称的排列组合。
所有这些似乎告诉我们,远古的祖先不仅认为对称能反映事物的特点,并认为只有对称才是美的,情感简单而粗拙的人们往往在平衡和谐中享受到无限的愉悦和欢心。 然而,当剩余产品破坏了人与人之间的原始平衡——出现了阶级分化,上层或下层还是把这种平衡对称的观念作为一种理想反映在文化艺术之中。无论是人们对自然充满着蒙昧与恐惧而祈祷、占卜以求吉利的甲骨文
还是象征着奴隶主王威与神秘恐吓,在青铜礼器上的对称图案、饕餮纹饰、及浑厚凝重的铭文,都说明这种平衡对称的美在日趋成熟,以至于发展到小篆,经先秦理性精神的渗化和影响,在很大程度上用以颂扬始皇帝文治武功的小篆,登峰造极的平衡对称,如此的优雅、细腻,竟然嗅不出半点血腥味。(其它如反映下层生活及情感的《诗经》,严格的重章叠句也是典型的对称形式)。 阶级矛盾的加剧,不平衡的现实冲突,人们对平衡对称的观念开始怀疑和动摇。天堂是天子和星宿们的极乐世界,芸芸众生的最后归宿则是可怕的地狱,于是,对称变幻成对立,人们这才恍然觉悟,所谓对称只不过是水中之月、镜中之花的太虚幻景,原来平衡对称的事物在他们的眼里也出现了破缺,便企图用破缺来代替对称,对称与对称破缺的矛盾运动,揭开了艺术发展史的新的一页。 (三) 文字书体由对称而破缺的最直接、最主要的原因是草意。 如前图A上的“子”字,在楚公钟上“子”字中间直的一竖显然是工整和规范的,但在盂鼎上,中间竖有点像撇而略为弯曲,这漫不经心、草草的一笔使对称的结构产生小小的破缺。 我国书体的演化发展,经历了两个重要的变革时期,即秦汉之际的由篆而隶和魏晋时期的由隶而楷。魏江式《书表》云:“汉兴有草书”,可见由小篆而前广义的篆书系统,是没有现在意义的草书,即使前文所举盂鼎上的“子”字,略带弯撇的小小的草意,也纯属偶然现象,因此,整个篆书系统或者说先秦文字最重要、最明显的特征是平衡对称。由篆而隶,主要的变化是弯曲的横画展平而成直线,(并且简化了结构)除了草意的波磔给隶体带来一定的破缺,还没有一个关键的因素来全面打破这传统的稳定的平衡对称的结构,扁平正面取势的隶体基本上还处于对称阶段。然而,同样脱胎于西汉简牍艺术,与汉碑隶体规范化平行发展的章草,却孕育了一个新的发展方向,章草连贯的笔划,完全打破了传统的结构形式,成为书体由对称到对称破缺的关键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