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青年的世俗化

作 者:
钱进 

作者简介:
钱进 南京大学社会学系

原文出处:
青年研究

内容提要:

世俗化是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变的标尺。本文就不同时期青年人生价值的世俗化倾向进行了简略的描述性分析。


期刊代号:D421
分类名称:青少年研究
复印期号:2000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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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俗化(secularization),是与超越性相对的概念,表示人们关注现实生活的取向。(注:范钦林等,“市场经济时代与青年世俗化”,《中国青年研究》1997年。第4期。)世俗化在西方社会学中, 是指文艺复兴以来西方文化从宗教传统中逐渐摆脱出来的过程。因此,世俗化的概念有两个基本意义。其一是随着科学的发展,理性原则取代神学教条;其二是指一种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注重现世的善的生活,而不是来世的生活方式。世俗化表明,信仰力量的消解和宗教禁忌的瓦解。在社会学意义上看,世俗化完全是一个值得肯定的积极趋向,甚至被当成现代化的一个重要标志,是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变的尺度。(注:周宪主编,“中国当代审美文化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所以,世俗化就是肯定现世生活,肯定感官享受,肯定大众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与作用,表现出以具体功利为追求、以感官享受为满足、以眼前利益为目标的价值取向。它同市场经济与民主政治的关系是非常贴近而融洽的,可以说,它是促进市场经济发展与民主政治建设的社会心理土壤。从这个层面上说,中国现代化的进程必然表现为中国青年世俗化的过程。

      改革开放二十年,是中国发生巨大变化的二十年。这二十年,为中国青年理性化与世俗化提供了从容的机会。其间又经历了几个明显的发展阶段。这里,我们主要引用以大学生为研究对象的实证资料加以说明。

      第一阶段,人生价值的反思(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

      1966—1976年的十年“文化大革命”,留给人们的不仅是濒临崩溃的经济和荒芜萧条的文化,更有深重的心理创伤。虚幻的国家共同体,在一个声音、一种思想的大同中达到了极端的异化,个人价值也在“螺丝钉精神”的无我教化中得以消失。“文革”结束以后,虽然经历了拨乱反正,但长期禁锢人们思想、压抑人性的思想基础和组织体制并没有改变,还形成了新的“两个凡是”。以实践是检验真理唯一标准的大讨论为序幕,冲破“两个凡是”的束缚,形成了思想解放的潮流,进而开始了改革开放的艰难历程。1977年,当几十万青年精英,以高考竞技场上胜利者的姿态,满怀激情地步入大学校门时,他们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在“舍我其谁”、“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英雄主义的忧患意识主导下,全身心投入到知识的海洋中,同时在思想解放的推动下,也对“文革”进行不断的反思。包括对红卫兵运动的反思、对爱情的反思、对家庭婚姻的反思、对知识价值的反思、对心灵伤痕的反思,最后以对人生价值的反思形成高潮。1980年5月, 《中国青年》刊登了“潘晓的来信”,引发了一场人生观的大讨论。这场讨论实质上是对文革期间和文革前人生价值观念的反思。这一过程是迷惘和痛心疾首的。青年们发现,自己所坚信和追求的理想与现实竟有着惊人的差距,人生的历程是如此的艰辛,人生的目的又是那样的飘忽不定。潘晓信中提出了“什么是人生的目的?”“人的本质是不是自私的?”“主观为自己,客观为他人的人生信条对不对”等问题,引起了社会的强烈反响,各界青年很快参与讨论, 在很短的时间里编辑部收到了57000 多份稿件和来信、 100多篇专题讨论文章。青年一代要民主,反腐败, 要求个人的发展和利益,进而引发青年一代“自我奋斗、自我完善、自我实现”价值观念的形成和发展,追求思想的精神与激情十分高涨,还带有许多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的功利追求。以青年知识分子为代表,当代青年在以旁观者的角色对现实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给予关注的同时,也以实践者的角色参与到社会活动中去, 其人生价值观的结构也逐渐趋于完善。 80年代初期,青年思想主轴偏重于“以社会为中心”、“国家利益高于一切”这一端。当时,席卷全国的青年振兴中华读书活动,催发了“五讲四美三热爱”之花争奇斗妍。张华、华山抢险英雄集体层出不穷争做“四有”新人蔚然成风。“投身革命、立志成才”成为青年的自觉行动。但是,到了80年代末,青年思想主轴在来势汹涌的西方社会思潮流变中,轴心逐渐偏向于“以我为中心”、“个人利益高于一切”这一极。当代大学生的思想走向,无疑是青年思想主轴的风向仪。根据上海大学国际商学院调查表明(注:陶国富,“青年精神支柱的倾斜及重构”,《青年研究》,1991年,第4期。 ):大学生人生理想有下述变化:“为祖国富强及为人民幸福而学习”,1982年为72.1%,1989年为10%;“为个人成才成家,为了出国”,1982年为20.6%,1989年为69%;同意“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观点,1982年为5.7%,1989年为58.2 %。根据上海同济大学、上海交通大学、上海体育学院、上海城建学院、上海音乐学院、上海大学文学院、上海第一医科大学和上海水产大学等9种类型13所高校对1862名大学生调查(注:田杰, “向未来迁徒:青年社会流动与打工浪潮”,《中国青年研究》,1997年,第6期。), 认为:①“人生是由无数机遇组成”:“有道理”的为68.2%,“说不清”的为22.4%,“不可取”的为4.7%; ②“天生我才必有用”:“有道理”的为63.2%;“说不清”的为26.1%;“不可取”的为5.4 %;③“人的价值=奉献+索取”:“有道理”的为59.1%,“说不清”的为23.6%,“不可取”的为8.7%;④“主观为自己, 客观为别人”:“有道理”的为45.8%,“说不清”的为32.4%, “不可取”的为13.4%;⑤“命中没有,不可强求”:“有道理”的为45.2%, “说不清”32.5%,“不可取”的为20.4%;⑥“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有道理”的为44%,“说不清”的为27.7%,“不可取”的为18.4%;⑦“人生充满了痛苦、烦恼和无聊”:“有道理”的为42.5%,“说不清”的为29.7%,“不可取”的为19%;⑧“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有道理”的为37.5%,“说不清”的为25.7%,“不可取”的为29.6%;⑨“自己的前途、未来全在于自我设计”:“有道理”的为35.8%,“说不清”的为40.5%,“不可取”的为17.2%;⑩“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有道理”的为24.8%,“说不清”的为37.3%,“不可取”的为24.7%。从中不难看出,青年思想主轴偏离了主体文化的理性轨迹,“自我”、“自我价值”、“自我实现”在他们心目中占有相当突出的地位。有的青年甚至还认为:人生的价值与目标就在于“个人需要的满足”或“证明自己是有作为的人”,致使他们在道德判断、价值判断和理想选择上与现实生活产生了巨大的落差,表现为主观与客观、权利与义务、理想与现实的剧烈冲突。

      第二阶段,个人意识觉醒,参与意识强烈(八十年代初——八十年代中期)

      八十年代初,改革从农村到城市全面展开,社会发展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蓬勃景象。当时,社会以“天之骄子”的称呼赋予了一代大学生一个美丽的光环,无形中隐含着对未来的承诺:良好的经济待遇,受人尊敬的社会地位等等,青年也较少考虑新的环境下实现自己理想的现实根基,“文化热”、“人才学热”与大学里的校园民主思潮相促进,一代青年在混沌又开的社会再度充当了前卫。从西单民主墙到大学生竞选,从“振兴中华,从我做起”到“小平您好”、“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几乎所有的热点问题总是与青年交织在一起的。与此同时,大学生价值取向的世俗化、功利化的步子开始加大。改革开放前,我们一直讳谈物质,一切行为和动机都被标以精神记号,思想境界成为最主要的价值衡量标准。伴随着经济成为社会生活的主要方面,物质的份量开始上升,精神的地位开始下降。大学生群体价值中功利色彩开始明显强化。北京大学当时的调查显示,71.2%的学生坚持“按劳取酬”这一观念, 13.2%坚持“任何劳动都应有报酬”,46.2 %的人认为“大学生应理直气壮地争取个人功利”。(注:田杰,“向未来迁徒:青年社会流动与打工浪潮”,《中国青年研究》,1997年,第6期。)

      大学生的群体价值观的世俗化和功利化是明显的,至少表现为三个方面。一是八十年代初,从追求政治进步转向追求文凭,从“只求贡献,不思索取”或“少索取”的崇高思想境界向“按劳取酬”、“多贡献,多索取”的合理化行为过渡;二是从八十年代初期开始,大学生们在实施某一行为时,开始理性地考虑行为对自己发展的意义,并且讳言自我设计是实现自我价值的有效途径。大学生们开始以全面的个性发展目标来代替单一的发展目标,学习成绩或政治表现不再是主要的衡量指标,他们开始加入气质、个性等评价标准;三是教育体制改革滞后的情况下,大学生们为社会不合理的分配局面所左右,想尽办法经商或寻找毕业出路,因而放下书本,走出课堂,尽量适应社会的实际需要,调整自己的知识结构。青年一代在追求自我的过程中,其人生价值观并没有实现个人主义与社会秩序的契合。

      第三阶段,中西文化与价值观冲突(八十年代中期——八十年代末)

      八十年代中后期,伴随改革开放的深入,各种矛盾开始显现出来。社会弥漫着一种浮躁的心态,中西文化交流也更为广泛和深入,一些西方现代社会思潮对中国青年产生影响,“存在主义”、“实用主义”以及当代西方民主政治观念等等,为广大青年所欣赏和接受,并进而形成了多元的价值取向。适逢社会开放的进一步扩大,深化改革遇到了阻力,社会转型矛盾重重,青年的参与意识变成了忧患意识,敏感而又缺乏社会经验的青年再一次爆发出不满与愤怒,学潮一次又一次冲击社会,多元的价值产生了社会的不稳定, 终于导致了对社会发生极大震荡的1989年的政治风波。青年知识分子面对纷繁复杂、 日益丰富多彩的现实世界重又陷入新的迷惘。1986年的高校学生思想意识抽查显示,认为“人生价值在于对社会做贡献,同时又取得社会报酬”的人数一直占了相当的比例,从1986年的47.7%上升到1988年的70.1%;追求“无条件为社会做贡献”的比例由1986年的47.1%下降到1988年的25.7%。八十年代初大学生择业,大多选择大专院校、全民企事业单位,到八十年代末,大学生择业观由“社会价值型”转变为“经济价值型”,把经济利益、物质待遇放到了相当重要的地位。据中国社会科学院青少年研究室1988年调查,希望毕业后到“三资企业”工作的大学生比例(31%)远高于以往对大学生吸引力最大的党政机关的比例(13%)。(注:杨雄,“九十年代中国大学生择业变化特点和发展趋势”,《青年研究》, 1997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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