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从笛卡尔开始的近代哲学与马克思开启的现代哲学之间,存在着一个断裂,或哲学视野的根本转换。对此,不同的哲学家给出了不同的概括,如从理性主义转向非理性主义,从知识论转向语言哲学,从本体论思维方式转向非本体论思维方式,从实体主义转向关系主义,从科学世界观转换为生活世界观,①等等。那么,此种转换何以会发生呢?这样一种追问对于把握现代哲学的基本精神及其走向当是基础性的。 我们认为,近代哲学的世界观是“科学主义世界观”,它是自然科学世界观的哲学化。此种世界观的本质是对人的现实生活世界的切割、遗忘和抽象,这是回归生活世界的现代哲学兴起的根本原因。 一、牛顿的权威丝毫不差地成为一种宇宙观的后盾 新实用主义的重要代表罗蒂认为,启蒙运动打破了神学的至高无上的地位,使人类进入了一个后神学文化时代,在这个文化中,神学留下的空白由哲学来填充了。这其实是对近代文化的误读。在近代,哲学从未真正取得王者之尊。哲学的王者形象只是一种表象,是启蒙运动的先知们自封的,它仅只停留于一种哲学观念或一种哲学,并没有成为文化的现实。不过,近代文化倒的确有一个中心,但这个中心不是被思想家们推到前台的哲学而是隐身于哲学之后的科学。 近代科学的地位并非出于它的自封,而是源于其在理论和实践上所取得的巨大成功。在近代,最为成功的自然科学当数经典物理学。刻卜勒发现了行星运动三定律;伽利略提出了惯性定律、落体定律和力学的相对性原理,并建立了物理科学的真正方法。所有这些为牛顿的工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在前人的基础上,牛顿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和牛顿运动三定律,由此把天体运动的规律和地上物体运动的规律统一了起来,建立了一个完整的力学体系。对此,丹皮尔曾有评价:“牛顿理论的精确性实在令人惊异。两个世纪中一切可以想到的不符的情况都解决了。而且,根据这个理论好几代的天文学家都可以解释和预测天文现象。就是现在,我们也须用尽一切实验方法,才能发现牛顿的重力定律和现今天文知识有些微的不符”。②由于这一体系的完备性和普适性,它甚至成为近代科学的代名词:它的概念是经典的科学概念,它的思维成为近代的时代思维,它的自然观因之也被提升为世界观。 在经典物理学的视野下,自然界是这样一个存在领域:首先,它是某种外在于人的、与人无关的,自生自灭的、自足的物质性世界。古希腊人把自然视为有机的、蕴含目的的世界。牛顿的物理定律却清除了一切物活论、目的论的痕迹。按照第一运动定律,无生命物质一旦运动起来,倘若不被某种外部原因制止住,会永恒地运动下去,并且促成运动变化的外部原因若能找出来,本身总是物质性的。整个自然界均是靠自身的动量、按自身的规律运行的。尽管运动的第一原因牛顿本人总是说不清楚,最后只好归于神,但神在使宇宙启动起来之后,立刻宣布了万有引力定律,从此一切就自己进行,不再需要神明再插手。其次,它是一个可数学化的、力学的、简单的世界。在《自然哲学之数学原理》一书的第三篇,牛顿一开始就讨论了“哲学中的推理法则”,其法则1如下: “法则1:除那些真实而已足够说明其现象者外,不必去寻求自然界事物的其他原因。 因此哲学家说,自然界不做无用之事,只要少做一点就成了,多做了却是无用;因为自然界喜欢简单化,而不爱用什么多余的原因夸耀自己。”③ 应当承认,象威廉—奥康的剃刀一样,牛顿提出的原则也是一个唯物主义经验论原则,即要求从自然本身来解释自然。然而,牛顿却并未真正做到此点,自然被他经济化、简单化、数学化了,被他“剃”得只剩下力和量,数学的力学性质之外的东西都从自然本性中被剥离掉了。既然自然现象全部取决于力,那么掌握了力的规律就等于知道了自然界的全部奥秘。这是一个简单的、易于为人了解进而控制的世界。最后,虽然人没有在牛顿的自然界中露面,但牛顿的自然观却在自然之外预设了一个旁观者即人的存在。因为一个力学的世界是由人来认识的,力学定律是靠人来发现的,没有了人,当然就不存在牛顿力学,也无所谓自然观的存在。与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相比,牛顿力学似乎降低了人的位置:人由宇宙的中心和目的降低为宇宙之外渺小的旁观者。然而,这只是问题的表面,牛顿力学实际暗含着对人的地位的推崇,作为一个简单世界自然界显然容易为人所把握,人也的确把握了自然,牛顿力学即是明证,而人经由此种把握便可跃升为自然的主人。 作为一名自然科学家,牛顿所描绘的那个外在于人的、机械化的、可为人操纵的世界当然是自然界。然而,由于牛顿力学的完备性和普适性,牛顿对自然的观念却未局限于自然界。借助于牛顿的权威,再经过哲学家们之手,它很快就变成了一种宇宙观、世界观。伯特曾指出,“牛顿的权威丝毫不差地成为一种宇宙观的后盾。”④由于这一世界观的“科学性”,我们将其称之为科学主义的世界观或自然科学的世界观,简称为“科学世界观”。从笛卡尔到黑格尔,整个近代哲学,不论唯物论抑或唯心论,均持此种世界观。 十七世纪欧洲近代哲学的特点是唯理论和经验论的斗争,对立的双方围绕认识的起源、途径、方法、对象和主体等问题展开争论。然而,恰如胡塞尔所言:“人们不应被通常所说的那种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的对立弄糊涂了”⑤。透过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的重重对立,若超越狭义认识论的范围,便不难发现,他们所遵循的是同一种思维方式,所信奉的是同一种世界观——科学世界观。经验主义者作为知识之起源的世界是一个外于人的、数学化的物质世界,典型者如霍布斯认为世界中的存在物必须“与空间的某个部分相合或具有同样的广袤”,⑥否则就不存在,就是无。而唯理主义与经验主义的不同仅只表现为对那一世界作了主观的论证,即把理性作为外部世界存在的依据(不过,由理性所确证的世界的本质不一定是物质,而可能是精神):笛卡尔从我思引出一个具有长、宽、高三量向的实体世界的存在。斯宾诺莎的一元实体也是不依赖他物而独立存在的、永恒不变的东西,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