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任何关于二十世纪中国形上学的论说,都不能绕开1923 年的科玄之争,因为这次论战以十分尖锐的方式摊开了我们时代的一种深层困惑:在科学时代,形而上学是否可能?如果可能又如何可能?不仅在论战期间,不同倾向的思想家之间展开了激烈的争论,而且对于中国哲学的以后的发展而言,这也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各家各派的哲学家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对此作出了积极的回应,中国马克思主义当然也不例外。本文拟对中国马克思主义者关于形上学问题的探讨的百年历程,作一番批判的考察。 围绕着这个问题,在科玄之争中,玄学派和科学派开展了论战。以张君劢为代表的玄学派力主形而上学的合法性,而科学派的代表丁文江则提出了反形而上学的主张。后来,中国马克思列宁主义者也介入了论战,他们以唯物史观为武器,在反形而上学的问题上表现得比科学派还要激进。陈独秀批评丁文江的“存疑的唯心论”的不彻底性,认为只有在唯物史观的立场上,才能彻底打败玄学派,使“玄学鬼无路可走,无缝可钻。”(注:《科学和人生观》,第29页,山东人民出版社,1997年。)邓仲夏进而宣布,“自从各种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发达以后,哲学的地位,已经被这些科学取而代之了。……所以我的意思,哲学已经‘寿终正寝’,索性把哲学这一个名辞根本废除,免得玄学鬼象社鼠城狐,有所凭借,有所依据。”(注:《中国现代思想史资料简编》,第二卷,第177页,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所以, 当我们在世纪将尽的今天,来回省中国马克思主义者对形而上学问题的百年探索时,首先看到的是早期马克思主义者激烈的反形而上学的主张。 §2 陈独秀和邓仲夏的反形而上学的主张和他们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不无关系。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和发展表现为一个逐步深入的过程。在早期的马克思主义者那里,马克思主义主要被了解为一种社会历史理论,即唯物史观,而作为一般发展观即宇宙观、天道观的辩证唯物论则尚未引起足够的注意。早期的马克思主义者由于受科学主义的影响,通过强调唯物史观的科学品格而打出了反形而上学的旗帜,这种情形到了瞿秋白开始有所改观,早在二十年代,他就开始在中国传播辩证唯物论。瞿秋白认为,仅限于唯物史观和经济学说来了解马克思主义是不够的,他试图从一般发展观亦即宇宙观或天道观的高度来领会马克思主义。在他看来,马克思主义是由互辩法的唯物论即唯物辩证法、唯物史观、经济学说和共产主义理论四个部分构成的完整体系,其中最根本的是互辩法的唯物论。 瞿秋白认为,哲学要穷究宇宙的根底,要把握宇宙的总体,而物质和精神的关系问题即所谓心物之辩就是哲学的根本问题,以后的发展将表明,这是中国马克思主义者在天道观上着重加以探讨的问题。在此问题上,有两种基本的立场,即唯物论和唯心论,马克思主义是唯物论的最高发展。瞿秋白认为,马克思主义宇宙观的基本思想可概括为:“(1)物质在宇宙之间是唯一的。 物质世界之外并无任何别种世界如天堂、地狱、物如、三界、唯心等等。(2)精神是物质的特别性质。 精神不能和物质相离。独立的精神世界,是绝对没有的,也决不能有。 (3)地球的历史足以证明:客观物质的存在,比较主观精神的发现,久远得多——有机体(生物)的发现,尤其是有明显的意识之有机体(人),实在比死物的存在后得多。能推论能想象的人类意识,实在是最后发展出来的一阶段。(4)人——是宇宙的不可分离的一部分, 完全服从自然界的规律。(5)认识的唯一根源是外界物质。 外界物质对于内部物质(脑经)的影响足以规定认识。(6)符合实际的认识,便是真理。”(注:《新哲学—唯物论》,第200页。)天道观上的心物之辩, 其理论实质就是客观规律性和主观能动性的关系问题。在此,瞿秋白正确地肯定了物质世界的本然性、自在性,客观物质世界对于主观的精神世界的在先性和决定性,但对人的能动性和创造性却认识不足,因此,他的思想还带有明显的旧唯物论的印迹,而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真精神未免有所隔膜。 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说:“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事物、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和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观方面去理解。所以,结果竟是这样,和唯物主义相反,唯心主义却发展了能动的方面,但只是抽象地发展了,因为唯心主义当然不知道真正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第16页,人民出版社,1972年。)马克思主义的诞生,是人类思想史上的一次革命性变革,其精神实质就是所谓的“实践的转向”(注:参见,杨寿堪著《冲突与选择——现代哲学转向问题研究》,第285-323页,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 生活、实践的观点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第一的、基本的观点。实践观点的提出,为天道观或本体论的研究提供了一个现实的出发点。事实上,只有从实践出发,不离人的现在存在,对天道的把握,对存在的追问才不至于流于抽象的思辩构造。旧唯物论只是从客体的、直观的形式去理解世界,而不是从实践的观点去看待自然,因此,物质只是被了解为一种抽象的自在之物,而不是被看作和人的具体的历史实践相联系的为我之物或人化的自然。唯心主义发展了能动的方面,但看不到能动性的真实的基础——人的感性物质活动,因而虚构了一种抽象的精神实体。可见,抽象的物质和抽象的精神,都是由于脱离了人的具体历史的生活实践而诉诸玄思的结果。而实践作为人的感性物质活动,既确证了外部世界的客观实在性,也体现了人不断地化自在之物为为我之物、化本然世界为意义世界的能动性和创造性,因此,以实践的观点为核心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对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双重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