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我们不能不认真对待法国大革命的理由有三。其一,从近处说,我们中国人的现代抉择,既直接渊源于这场革命,又从俄国革命那里继承了经过过滤的法国革命理念。现代中国人的社会政治悲喜录,总夹杂着法国旋律。其二,放开一点讲,社会主义实践史中凸显的观念,就其法国革命的底色而言,也要求我们对道德理想国的理论建构与实现可能,作严肃的论评。其三,历史的大视野所显现的“现代性”困局,更需要我们对促生“现代性”的法国大革命,加以检讨。 1、从互斥的两种评价说起 法国大革命发生至今,从来没有获得过一个公众认同的评价,赞成与反对,积极与消极,突兀并立。 虽然说法国大革命是一场理论与政治行动相叠合的社会进程,但是,从分析的角度说,这场革命有其各具独立性的观念发生史与行动演变史。从一定意义上讲,一场革命的具体发生,因其人物、事件等偶然性因素,使得革命行动的产生,具有更多意义的偶然性,因而,对其评价,也就有较大的主观性,甚至随意性。譬如,人们可以设想,如果法国大革命没有罗伯斯比尔、丹东或圣鞠斯特,那会是什么样子?或者,今人也可以想像,如果没有罗伯斯比尔的铁血恐怖政策,尤其是他与丹东在政策上的分歧,法国大革命似乎会温和很多?相对而言,一场革命的观念导因与精神积累,就来得久远、深厚得多。法国大革命与启蒙哲学的血脉相通,与卢梭游离启蒙精神的理想构思的直接接榫,更易促使那些深深革命源流的人们去反思,而这,正构成一部法国大革命自有承传的观念史。 以法国人的观念自陈为轴心,法国革命的观念史,大致有英国脉络和德俄谱系。就法国人的革命精神累积而言,内部即呈分歧之象,孟德斯鸠,伏尔泰,狄德罗等人的英国倾向,使得他们的社会改革取向,与卢梭的道德理想主义,渐行渐远,终于蕴生出两种社会模式。而由卢梭引导精神走向的法国大革命,甫一付诸政治行动,尤其是引致大规模的政治恐怖时,英国人的反应,便本能式地反对。还在革命刚刚发生不久,英国政治哲学家埃德蒙德·柏克即撰写了《法国大革命反思》,就基本上敲定了英国人评价法国大革命的音准。尊重既有制度成就的社会改良,便与打破现成格局的激进革命,分水而流。直至本世纪七十年代,所谓修正派史学,在对法国大革命的评价上,也大致取这一立场,这种论评,既对法国大革命的观念作了消极反应;又对法国大革命的历史发生,作了负面的回应,以致这场革命的必要性或理由都难存在了。英美关于极权主义民主的言述,甚至就直接根植于法国大革命的言述之中。而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则是法国人自己表现出的“英国式”评价的代表。 但是,德、俄的反应迥然不同。德国古典哲学家将法国大革命视为“壮丽的日出”。他们的权利哲学、自由理论,与法国大革命的理念——自由、平等、博爱,紧紧地勾联在一起,而渊源于德国古典哲学的马克思主义,尽管将德国古典哲学头脚倒置,但是,对法国大革命的礼赞,则是一脉相承。而其政治理想的表达,更在其中寻找到了原型。移植马克思主义到俄国的布尔什维克及其领袖列宁,更是认定“雅各宾派的榜样”“现在还没有过时”。以至于论者直接将“布尔什维克派”与“雅各宾派”直接类比。 德、俄的主流是赞成革命的,英国的取向则是反对革命的。这两种互斥的评价,首先当然是针对这场革命的政治理念,尤其是针对这场革命的直接民主尝试、多数暴政选择,延宕至今,这种互斥评价,更渗透入哲学理念的反思之中。“现代性”批判的兴起,使法国大革命的启蒙预设、理性构想、革命陈述,均面临解构命运。而同时,基于历史具体事件的辨析,“以法国革命理解法国革命”的同情性吁求,也日占上风。 一直是相互排斥、但又一直是并立而行的评价,促使我们反省法国大革命的深层意蕴。 2、革命的连环结 解读法国大革命的分歧,源于法国大革命这一“文本”的高度复杂性。这场革命,连环式地套着数个“现代死结”:哲学上的理性诉求与浪漫意绪难以并立地突张着,理想观上的道德理念与政治抉择夸张地对峙着,而政治上的大众民主与代议制度矛盾地并行着,文化上的发展需求与复古愿望交叠生导着,生活上的禁欲主义与奢糜享乐瞩目地并存着。 这是“现代性”问题集中地、第一次体现于一场社会政治革命过程之中,这正是在刻画出“现代”轮廓的四次革命中,法国革命更形重要的原因。英国革命,以其渐进而就的“自然性”并未给“现代”带来重大的震荡。美国革命则以其独立问题的优先性、与欧洲远隔重洋的地理原因、“建国”的妥协性、是“运用”革命理念而非“原创”革命等因素,也不如精神先行的法国大革命的社会震撼力。俄国革命则不过是法国大革命的“资本主义现代性”的“社会主义”变种。 革命观念,或者说革命意识形态的内在冲突,势必投射到为实现这一意识形态的政治——社会目标而展开的革命行动之中。法国革命的观念冲突,第一次完整地凸显了现代政治意识形态的基本主张:柏克由此阐发了保守主义的政治——文化理念;伏尔泰,孟德斯鸠表达了自由主义式民主的观念;卢梭提出了激进的大众民主主张,而卢梭的继承者更有整体革命的理论。可以说,法国大革命将“现代”革命的复杂面相呈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