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式的民国:一个忧国知识分子对北伐前数年政治格局的即时观察

作 者:

作者简介:
罗志田,1952年生,四川大学历史系教授。成都 610064

原文出处:
近代史研究

内容提要:

中央政府失控与南北分裂局面的复杂化、地方意识的增强、文武关系的诡论性演变,以及民族主义在政治中的有意识运用等问题较集中地体现了北伐战争这一民国政治大转折所处的时势语境,本文通过《申报》主笔杨荫杭在北伐前数年写的“时评”探索这些反映时人政治关注的问题,希望能藉此揭示当时的军政格局及时代要求。那时全国局势既然类似历史上的“五代”,也就出现了与五代相近的时代要求——向往统一。第二次直奉战争可视为北洋内部最后一次武力统一的尝试,而其后的“善后会议”则是南北双方各政治力量最后一次和平统一的努力。两次努力的失败促成北洋体系的崩散,后来北伐的渐得人心部分即因其提示了实现全国统一的可能。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1999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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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文武关系的诡论性演变

      民初从中央到地方的军人当政,造因甚多,其中不乏现实的政治原因(甚至可以说有一定程度的社会需要);而从清季开始流行的尚武思潮,至少是一个间接的思想因素。杨荫杭总结说,以前“中国人右文而贱武,故成文弱之国。自与欧人接触,始自觉其文弱。自为日本所败,始欲矫其文弱之弊。于是爱国之士,乃大声疾呼曰:‘尚武!尚武!’”(注:1920年12月24日《申报》,《老圃遗文辑》,第166页。)

      其实,尚武心态也是中西“学战”的直接产物。在西潮的冲击下,许多中国士人吸收了包括近代尚武意识在内的西方观念。越来越多的中国士人为中国已丧失了古已有之的尚武精神而后悔。他们一面批判这个不应发生的失落,同时更大力鼓吹恢复和培养此种精神。梁启超和蔡元培都是尚武精神和军国民主义的大力提倡者。略年轻些的一辈,从鲁迅、周作人到熊十力这样的文人,或曾入军校学习,或直接从军,多半都受此尚武心态的影响。(注:参见罗志田《传教士与近代中西文化竞争》,《历史研究》1996年第6期。)

      从20年代的文武关系中,也不时可发现早期尚武观念的遗迹。梁启超在1903年曾说:“西人有恒言曰:‘后膛枪出而革命迹绝’。”(注:梁启超:《论俄罗斯虚无党》, 《新民丛报》第40 —41 号合本(1903年11月),转引自《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1卷上册, 第369页。)辛亥革命时章太炎以提出“革命军起, 革命党消”的主张而闻名于世,很可能即受到梁启超的影响。再后来北伐之时,仍有些尚武的“长衫同志”(如章太炎最看不起的吴稚晖)在鼓吹“一切权力归武装同志”。(注:当然,北伐时文武双方对党与枪的关系曾有持续的争论,多数“长衫同志”像宋子文那样主张“国民革命的主旨是以党治军,就是以文人制裁武人”。参见罗志田《南北新旧与北伐成功的再诠释》。)这些深受中国传统熏染的文人能一脉相承地持有类似观念,不能不说是受了西来的尚武意识的启发。

      有了西方及日本的强盛在于尚武这样的认知,不少中国人也将中国的希望寄于尚武之上。也在1903年,江苏人金天翮提出,中国欲“立于二十世纪之世界”,当效法“源于希腊,盛行于罗马”的“军人魂”,而“以铁血为主义”。理由很简单,今日强盛的“德意志其宗子,而日本则裔孙也”。具体言之,“一切社会之组织,皆当以军人之法律布置之;一切国防之机关,皆当以军人之眼光建设之;一切普通历史、风俗习惯,皆当以军人之精神灌注之。是故铁血者神圣之所欲,剑铳者国民第二之衣食住;闻战而喜,战死而相与贺,国未有不雄者也”。(注:壮游(金天翮):《国民新灵魂》,《江苏》(1903年),转引自《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1卷下册,第573—574页。)

      文人而有这样的观念,武人自然愿闻。蒋介石在北伐后提出一项解决中国问题的总体办法,即军队要党化,而党、行政机关、社会、以至全民都要军队化。这与金天翮20多年前的主张如出一辙,尤其蒋在国人经历了北洋军阀的军人统治之后仍能提出这样的主张,最能说明类似的观念在这么多年后仍有相当的生命力。(注:蒋介石:《今日党员与政府军队及社会之组织唯一要素》,1928年8月18日《盛京时报》。 应该指出,蒋的主张也受到许多国民党文人的反对。但对尚武观念的生命力实不能低估,直到1935年仍有文人提出“武化本位”的观念。任中敏针对当时的“文化本位”观念说:“‘五四运动’以后,有一部分文化运动者,以毁弃吾国一切所固有者为时髦。乃十年以来,经过一大循环,今日又以谈中国本位的文化为时髦矣。今日之势,人则事事不许我有本位,我则事事多以个人为本位;当前应解决者,正是‘中国本位的武化’问题!此而不谈,改谈文化,未免读《孝经》以退黄巾之嫌”(参见任中敏《〈白屋嘉言〉序》,《国风》第7卷第1期,1935年8月1日,第20页)。这是抗日战争即将爆发的前夕,说这样的话自有其时代紧迫感的今典在。但“读《孝经》以退黄巾”一语仍透露出清季以来甚为流行的“文人无用”论的余音。)

      不过,在北洋军阀统治的当时,人们已对过分提倡尚武观念有了新的认识。杨荫杭注意到:“共和为文明之美称,初不料共和之结果,一变而为五代之割据。无端而有督军,无端而有巡阅,使国人恶之如蛇蝎,外人亦匿笑不置。”正因为有了对武人统治的体验,国人“今而知右文之说,尚未可厚非”。于是“爱国之士,又大声疾呼曰:‘文治!文治!’”(注:1920年12月23日《申报》,《老圃遗文辑》,第166 页。)

      其实军人自己也知道“干政”不是受到正面肯定的行为,观当年军阀之通电,每有指责对方干政而自称决不干政的语句。但军人干政变成习惯性的政治行为后,有时军阀暂不干政,政局即难维持。北伐初起时,北京政府总理顾维钧在一份给各主要军阀的电报中说:“诸帅望重斗山,手操筦钥,虽或以羽书旁午,或以谦退为怀,对于中央政局有爱莫能助之苦衷,而中央因此乃有坠不及渊之窘状。”故他希望“诸公共发宏谟,早戡国是”。(注:《顾维钧致张作霖等电》(1926年11月9日),章伯锋主编:《北洋军阀》第5卷,武汉出版社1990年版,第386页。)按顾的电报本意是说中央政府无权无钱,故他欲引退。 但“手操筦钥”的军阀对中央政局“爱莫能助”(实即不充分支持),中央即有“坠不及渊之窘状”,当时的文武关系已尽在不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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