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代学者,梁启超所涉领域之广,著述之丰,不及备举,称得上“新史学的元祖”。胡适、梁漱溟、陈垣、丁文江这些著名学者,都视梁启超先生为宾为师,时人公认章太炎为南方学术界的泰山,梁启超为北方学术界的北斗。1902年,梁启超在《新民丛报》上连载《新史学》一篇长文,分《中国之旧史》、《史学之界说》、《历史与人种之关系》、《论正统》、《论书法》、《论纪年》六节,以批判与创新的精神,激烈抨击了封建史学的弊病,阐明了资产阶级史学的基本宗旨。在这篇重要的史学论著中,梁启超提出了“史界革命”、“求史之公理公例”、“统在国非在君”等重要思想命题,集中反映了他的史学思想。 命题之一:史界革命 梁启超在《新史学·中国之旧史》一篇中提出了“史界革命”的著名命题。他说:“今日欲提倡民族主义,使我四万万同胞强立于此优胜劣败之世界乎?则本国史学一科,实为无老、无幼、无男、无女、无智、无愚、无贤、无不肖所皆当从事,视之如渴饮饥食,一刻不容缓者也。”但是,翻遍中国史书,能够具备“养吾所欲”、“给我所求”的,几乎没有一本,因此,梁启超大为感慨:“呜呼!史界革命不起,则吾国遂不可救。悠悠万事,惟此为大!”(注:《饮冰室合集》文集九。) 在梁启超看来,史学是学问最博大且最重要的一门学科。欧洲民族主义之所以发达,西方各国之所以文明,其中史学的功劳是很大的,因为它是“国民之明镜也,爱国心之源泉也”。那么,中国的史学怎么样呢?要说是够发达的了,翻一翻两千多年来的古书,浩如烟海,而其中史学之书便占了六七成,然而却陈陈相因,没有开辟出一个新天地,使这门博大重要的学问真正普及于国民。原因何在?梁启超认为,在于中国封建旧史存在有四蔽、二病。 一蔽,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梁启超认为,近代国家观念以国民为主体,传统国家观念则以帝王为主体。什么是国家呢?“夫国也者,有土地,有人民,以居于其土地之人民,而治其所居之土地之事,自制法律而自守之;有主权,有服从,人人皆主权者,人人皆服从者。夫如是,斯谓之完全成立之国,……我中国畴昔,岂尝有国家哉?不过有朝廷耳。”(注:李华兴等编《梁启超选集》第124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因此,历代史家都以为天下者便是君主一人的天下,舍朝廷外无国家,从来作史的人,都是为朝廷上的君主所作,却没有一书为国民所作。一部二十四史,不过是二十四姓之家谱,写的都是某朝以何而得之,以何而治之,以何而失之而已,说穿了,二十四史真正是地球上一本空前绝后的“相斫书”。因此,中国之国家思想至今不能兴起,那些不知朝廷与国家之区别的史家,怎么能逃脱自己的罪责呢? 二蔽,知有个人而不知有群体。历史著作本来应该以人物为历史材料,以人物为时代的代表,能叙一群人相交涉、相竞争、相团结之道,能述一群人休养生息、同体进化之状,使后之读者爱其群、善其群之心油然而生。而中国史家多为鲫鱼,却没有一人有这样的眼光,他们只会为封建朝廷作本纪、列传,而且“一篇一篇,如海岸之石,乱堆错落。”其实是无数个帝王将相的“墓志铭”凑成而已。梁启超认为,中国国民之群力、群智、群德所以不发生,群体所以不成立,正是这个原因造成。还在1897年,梁启超便提出“君史”、“国史”、“民史”三类史学的概念,认为本纪、列传之类,不过是一部部“君史”,而民史乃是为社会一般人而作,能够“鉴往以知来,察彼以知己……于其国之寝强寝弱与其所以强弱之故,粲然秩然,若数白黑而指经纬”(注:《饮冰室合集》文集二。)。因此,民史不是君主资治通鉴,而应是“国民资治通鉴或人类资治通鉴”(注:《饮冰室合集》专集七十三。)。 三蔽,知有陈迹而不知有今务。作史的宗旨原本在于经世之用,所以西方史家写史。愈到近世记载愈详密。梁启超认为,中国却恰恰相反,封建旧史因为只“认历史为朝廷所专有物”,而对于当朝统治者便不能不有所忌讳。于是,除非改朝换代,否则当朝之史便不能出现。结果只能记陈务而不记今务,历史成了“为若干之陈死人”所作的“纪念碑”。中国国民至今仍泥古而不合时宜,对此封建史家是不能推卸责任的。 四蔽,知有事实而不知有理想。“史之精神为何?曰理想是已”。梁启超认为史家作史,应能探究人群与人群之间、时代与时代之间、事件与事件之间的前因后果,做到以史为鉴,这样才能有益于当代。而中国旧史却只知呆然记曰:某日有甲事,某日有乙事,至于甲事、乙事所以发生的原因、结果、影响,能给人们何种借鉴和启示,“皆莫能言也”,好似“蜡人院之偶像,毫无生气”,不但不能开启民智,反而闭塞、消耗了民智。 因以上四蔽,又生出二病: 病一,能铺叙而不能别裁。梁启超说,中国旧史,满纸填塞,叙述的都是邻猫生子一类无用的事情,往往读尽一卷,没有一句有价值的话。而中国史书汗牛充栋,一日读十卷,也需三四十年,人寿几何,何以堪此!中国史学知识不能普及,都是因为没有善于辨别精华,剔除糟粕的良史。 病二,能因袭而不能创作。细数两千年来史家,有创作之才的不过司马迁、杜佑、郑樵、司马光、黄宗羲几人而已,其余都是碌碌无为,因人成事。如《史记》以后,都因袭《史记》,《通典》以后,都摹仿《通典》。这样的史书,“若琴瑟之专一,谁能听之!以故每一读辄惟恐卧,而思想所以不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