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的戊戌维新,既是一场政治运动,又是一场文化思想运动。就文化思想运动而言,进行文化批判与重构是它的重要内容,而中心一环则是“孔教复原”。“孔教复原”一语见于1901年梁启超所作的《南海康先生传》,是他对康有为所从事的儒学改造工作的概括。其实,这一时期谭嗣同、宋恕等人对儒学的改造,所采取的也是“孔教复原”的方式。 以孔子为创始人的儒学具有复杂的性质和影响。作为封建意识形态,它是中国封建统治的精神支柱。但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儒学业已融入中华民族精神。对于正在进行的社会变革来说,它乃是斩不断的民族文化之根。在康有为等维新派思想家的心目中,儒学既是传播西学、进行资本主义社会变革的障碍,又是一笔可资利用、必须审慎对待的精神资源、历史遗产。在他们看来,作为对中国思想文化最高权威的孔子的解释权,虽一直握在封建统治者、守旧势力的手中,但若夺之而为我所用,作用将是巨大的。他们认为,对于孔子和儒学,当时唯一正确的选择应是通过改造、重塑而利用之。他们提倡“孔教复原”,正是要对儒学作一番改造,使其资产阶级化,从维护封建统治的工具变为推行资本主义变革的工具。在这场斗争中,康有为等人一方面将孔子抬到无以复加的神圣地位,一方面却又对后儒之学作了猛烈抨击,所采取的乃是尊孔子而批后儒的战术。至于被他们神化了的孔子,则是他们所重塑的新的资产阶级的孔子。 一 所谓“孔教复原”,顾名思义是要恢复“孔教”(即儒学)的原貌、真相。康有为等人所设定的前提是,孔子学说原本极好,但在孔子之后,经一些后儒之手,它已逐步变质、走样。这变了质、走了样的儒学曾在中国历史上产生了种种消极影响。因此,今日当务之急是揭示后儒对孔子学说的误解、歪曲和篡改,恢复其本来面目。为此,康有为等人先后描述、提供了各自的孔学、“孔教”变质史,揭露了历代后儒对孔子学说的背离、背叛,对后儒之学作了一番清算。所以,戊戌时期的“孔教复原”,重要内容是抨击后儒、批判后儒之学。而被他们指责、否定的后儒,范围是相当广泛的。 1897年康有为认为,孔子学说被误解、歪曲、篡改,主要经历了三个阶段。“始误于荀学之拘陋,中乱于刘歆之伪谬,末割于朱子之偏安,于是素王之大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注:康有为:《礼运注·叙》。)因此,孔教复原工作应从“排斥宋学”、“排斥歆学”、“排斥荀学”入手。(注:梁启超:《南海康先生传》第六章,《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六。)到1901年,他又把孔学的变质上溯到曾子。他说,“盖孔门传学二大派,而有子、曾子为巨子宗师也。”其中,有子“传升平之学”,而曾子则“传据乱世之学”。曾子之学“专言省躬寡过”,大背孔学宗旨。可是,由于有子早卒,“其道不昌”,而曾子却“最老寿,九十余乃卒”,而且“弟子最多,故其道最行”。经由曾子及其弟子之手,“孔子之学隘矣,此儒教之不幸”(注:康有为:《孟子微》卷八。)。这实际上是认为,孔子去世不久,孔学即开始变质、走样。康有为又认为,曾子、荀子等人对孔学尚只是因为理解、接受的偏差、片面而误传,而刘歆则是有意篡改、作伪,故危害更大。因此,今日的“孔教复原”,首要任务是“排斥歆学”。其实,康“排斥歆学”实际上是要否定、推翻流行已久的古文经和古文经学。 谭嗣同所提供的孔教变质史则认为,孔教的变质始于荀子,荀子乃是败坏孔子之道的首恶。他说,孔子逝世后孔学衍为两大支,一支由曾子传子思,再传孟子,“孟故畅宣民主之理,以竟孔之志”;一由子夏传田子方,再传庄子,“庄故痛诋君主”,坚持孔学“民主之义”(注:谭嗣同:《仁学》二十九。)。不幸的是这两大支派“皆绝不传”,到战国末荀子遂“乘间冒孔之名,以败孔之道”。由荀子“一传而为李斯,而其为祸亦暴著于世矣”。接下来败坏孔子之道的尚有叔孙通、刘歆、桓荣、韩愈、孙复等。此后,诸儒皆“出于宋儒胯下”(注:谭嗣同:《仁学》二十九。)。谭嗣同认为,在这一连串败坏者中,荀子不仅是始作俑者,而且他全面篡改了孔子学说,从此孔学“尽亡其精意”。 谭嗣同认为,荀学的基本宗旨与孔学全然对立,主要表现在:一,违背孔子“民主之义”,提倡“法后王,尊君统”,“授君主以莫大无限之权”(注:谭嗣同:《仁学》三十。)。二,违背孔子平等宗旨,“喜言礼乐政刑之属”,(注:谭嗣同:《仁学》二十九。)严上下等差。三,“以伦常二字,诬为孔教之精诣”(注:谭嗣同:《仁学》三十。),为君主提供最有效的“钳制之器”。从叔孙通以下的后儒,正是继承发展了荀子尊君权、严等差、重纲常的思想,使君权愈尊,平等尽失。基于这一分析,谭嗣同得出了二千年来之政皆“秦政”,二千年来之学皆“荀学”,“二者交相资”的著名结论,(注:谭嗣同:《仁学》二十九。)揭示了自秦汉以来中国二千年间政治、文化的基本格局。谭嗣同将二千年来的后儒之学统称之为荀学显然不妥。但他将尊君权、严等差、重纲常概括为荀子和后儒之学的宗旨,这就更准确地揭示了后儒之学的本质。 相比之下,宋恕提供的孔教变质史显得别具一格,他对后儒的抨击、否定也更为猛烈、坚决。宋恕认为,中国自汉初以来,“儒教之实早亡”,在此之后的儒学乃是“阳儒阴法之学”,“其学阳尊孔孟,阴祖鞅斯,务在锢民聪明,拂民天性,驱民入于狉榛之域、奴仆之区,严防其界,使民救死不暇,以迎合世主。”(注:宋恕:《致冈鹿门书》。)他宣布,自汉以来“以法乱儒”、“阳儒阴法”的魁首是叔孙通、董仲舒、韩愈、程颐,此四人乃是危害中国的“四大魔”。 康、谭、宋三人所提供的孔教变质史,不仅具体说法不尽相同,而且彼此间还存在一些矛盾。比如,康有为大力推崇、表彰董仲舒,而宋恕却认为董是危害中国的“四大魔”之一。康有为认为曾子所传乃“据乱世之学”,使孔学开始变质、走样,而谭嗣同却认为曾子直传孟子,这一派是“竟孔之志”的。但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抨击程朱、批判理学这一点上,他们是一致的。康有为将朱熹看作是孔学第三期的败坏者,明确主张“排斥宋学”。谭嗣同虽视荀子为败坏孔学的首恶,但又指出程朱不仅是“荀之云礽”(注:谭嗣同:《仁学》三十一。),而且将荀子尊君权、严等差、重纲常的思想发展到极端,从而将中国引向最黑暗的时代。宋恕更是认为,“阳儒阴法之学,始于叔孙通,极于宋程朱”,(注:宋恕:《致冈鹿门书》。)程朱乃是“四魔”中为害最大者。所以,他的“孔教复原”,具体目标便是“排洛闽之伪教,以复洙泗之真教。”(注:宋恕:《致夏穗卿书》。)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康谭等人不仅揭示了程朱理学维护封建专制统治的本质,而且对程朱理学的理论体系也作了颇为全面的清算。对于程朱的一套基本观点,如理在气先说、义理之性说、变化气质说、去人欲存天理说、纲常神圣永恒说等,都有程度不同的分析批判。可见,他们对于清算、批判程朱理学更为重视。谭嗣同曾引朝鲜人的话说:“地球上不论何国,但读宋明腐儒之书,而自命为礼义之邦者,即是人间地狱。”(注:谭嗣同:《仁学》三十四。)而宋恕则主张“学者案头”“不可一日有洛闽经说”(注:宋恕:《六字课斋津谈·尊孔类》。)。这反映,他们对程朱理学的憎恶之情是何等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