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嗣同生活并为之流血牺牲的时代,是中国封建主义走向穷途,中华民族面临经济、政治、文化全面危机的时代。面对先进的西方资本主义及其侵略扩张,救亡图存,振兴中华,中国社会制度之选择与文化之抉择历史地空前地紧密结合在一起。自鸦片战争以后,随着中华民族危机的加深,中西方文化交流与前比较,已有了鲜明的政治色彩,由学术文化领域迅速转移到社会制度层面。“体用”之成为晚清七十年间中西方化观念的基本形态,成为晚清知识界处理中西方文化关系的一种最通行的思维定式,(注:参见丁伟志、陈崧《中西体用之间·自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5月第1版,第1页。)正是这一时代特征的反映。 关于维新变法运动期间的中西文化论争,学界一般认为有两条主线:一条是以洋务派为代表的“中体西用”论;一条是以康有为、梁启超为代表的“西学中源”说,或“会通中西”说。基本上无有学者提出这时期已有“西体中用”论。关于谭嗣同的中西文化观,在承认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以及对“中体西用”论的批判较康、梁更少顾忌,更为激烈的同时,学界一般认为其本质和康、梁是一致的,是一种“不中不西即中即西”(援用梁启超语)的体系。(注:参见马勇《近代中国文化诸问题》,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7月第1版。)无可否认,同康、梁一样,谭嗣同无法摆脱传统文化的束缚,其文化观仍然具有浓厚的“西学中源”说的色彩,仍旧是一个“新旧揉杂”的体系。但是,由于对中国传统文化较为猛烈的批判,在对“中体西用”论的否定方面,他比康、梁要走得远一些。他的文化观在本质上已不是一个“非中非西”的体系。它不同于康、梁的“会通中西”的委婉躲闪——以“会通中西”之名行倡“西学”之实,而是痛快淋漓地直接抒发了“尽变西法”的呼声,具有鲜明的西学为体、中学为用的理论特征。本文试从文化学理方面,对谭嗣同的“西体中用”论作一初步探讨。 一 谭嗣同的“西体中用”的文化观,有其现实的社会基础,亦有其力图贯通古今中西的学理依据。在其主要著作《仁学》中,谭嗣同陈述了自己的学术渊源,其中的方方面面对“西体中用”论的形成,都产生了不同的影响。但最直接、最核心的,是王夫之的“道器”论,谭嗣同中西结合的“以太——仁”说,以及孔子、孟子、庄子、墨子、黄宗羲、王夫之的“民主”学说。 道与器作为儒家哲学的一对基本范畴,最先由《周易·系辞传》提出。《周易·系辞传》论道与器,有三个基本命题,即三个基本点:(1)“一阴一阳之谓道”。(2)“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3)“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这三个基本点为历代儒家所传承。相对而言,唐宋以前,以道“阴阳”为主:唐宋以降,以论“形上形下”为特征。由于涉及道、器之孰先孰后、孰本孰末,学术有了两大分野:一是主张道在器先,以道为本;一是主张器在道先,以器为本。前者最具代表意义的是程朱理学的理本论,陆王心学的心本论;后者最具代表意义的是张载的气本论,陈亮、叶适的物本论,以及王夫之的“天下唯器”的著名命题与论述。 作为西体中用、变法维新的学理依据,谭嗣同继承和阐发了王夫之的道器论: 其一,道不离器,道依于器。这是王夫之,也是谭嗣同道器论的出发点。他说: 窃疑今人所谓道,不依于器,特遁于空虚而已矣。故衡阳王子(按即王夫之)有“道不离器”之说,曰:“无其器则无其道,无弓矢则无射之道,无车马则无御之道,洪荒无揖让之道,唐虞无吊伐之道,汉、唐无今日之道,则今日无他年之道者多矣。”又曰:“道之可有而且无者多矣,故无其器则无其道。”诚然之言也。信如此言,则道必依于器而后有实用,果非空漠无物之中有所谓道矣!(注:《谭嗣同全集》(上册),中华书局1980年1月第1版,第160-161页。) 显然道本器末,天下唯器。然而,更具意义的是:唯器的实质在唯实,在务实。提倡务实,反对虚妄空谈,是谭嗣同中西文化选择、维新变法思想的重要原则。这一原则以王夫之的道器论为学理,同时又是对王夫之道器论的理论发挥。如果说“道不离器,道依于器”是其文,是其名,那么“唯实”、“务实”则是其质,是其实。 其二,道,用也;器,体也。从王夫之的器本论出发,谭嗣同坚持率器论道,以器制道。针对以道为体,以器为用,重道轻器,重义轻利,骄妄虚空,不务经济的传统士风,谭嗣同提出“器体”而“道用”。他说: 圣人之道,果非空言而已,必有所丽而后见。丽于耳目,有视听之道;丽于心思,有仁义智信之道;丽于伦纪,有忠孝友恭之道;丽于礼乐征伐,有治国平天下之道。故道,用也;器,体也。体立而用行,器存而道不亡。自学者不审,误以道为体,道始迷离徜恍,若一幻物,虚悬于空漠无朕之际,而果何物也耶?于人何辅,于世何济,得之何益,失之何损耶?将非所谓惑世诬民异端者耶?(注:《谭嗣同全集》(上册)第197页。) 《周易》论道与器,其道指无形的规律、原则、道理;其器指有形的天地万物。唐代崔憬以用喻道,以体喻器,认为器是“形质之体”,道是“妙理之用”。至宋代,程颐以理喻道,以气喻器,提出“所以阴阳者是道”的命题,认为“阴阳”包括理与气两个方面,阴阳之理是形上之道,阴阳之气是形下之器;理为体,气为用,先有道体,后有器用。朱熹继承了程氏之说,从根本上亦坚持道体器用、理本器末说,并进一步将形上与形下区分开来。陆九渊从天人一本的思想出发,继承了程颐以阴阳统道器的思维方法,但不赞成程朱区分形上形下两个世界,认为阴阳即道,道器体一。其实质是主张人心即天理,以人心统贯道与器,理与气,不承认脱离心而存在的形上之“理”。谭嗣同所谓“自学者不审”,指的当是程朱、陆王学派。作为中国封建社会后期的统治思想,明清士人的精神家园,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的坐而论道,空谈心性,使孔子以后的重道轻器,重义轻利,进一步走向极端,对七百余年的士风产生许多消极的负面的影响,如虚妄空谈,排斥一切利、器之图。至清末,谭嗣同以为更达到了足以亡国之程度、之地步,称之为“亡国之士”。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