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作为近代史上思想界的舆论骄子,曾留下多方面影响。其中最为重要者之一,应是他在政治上对近代西方民族主义的研究介绍,日后乃引致文化上以传统学术思想为主体的近代化思潮,从而清晰辉映出他作为近代化文化启蒙先知的英躯。 一、对民族主义的研究介绍 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之后,梁启超东渡日本,开始大量接触和阅读西方的书籍译作,“脑质为之改易,思想言论与前者若出两人”(注:《新大陆游记节录》附录二《夏威夷游记》,《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二十二》,186页,中华书局,1989。),从而逐渐脱离康有为的影响,并逐渐形成自己的思想体系。1898-1903年间,他在《清议报》及《新民丛报》上发表大量文章,宣传西学,批判旧思想,竭尽一己之力推进维新以来思想启蒙运动的继续,其中又以民族主义的启蒙宣传最为重要。 近代的民族主义思想起源于西方,其最大特点是与民主主义的结合。近代的民族主义乃是与民主主义结合而成的新型政治民族观,它的出现直接导致资产阶级民族国家的产生。在中国,较早接受这种思想并大力予以宣传者,梁启超是最值得注意者,如他在介绍以卢梭为代表的平权派国家思想时谓:“人权者,出于天授者也,故人人皆有自主之权,人人皆平等。国家者,由人民之合意结契约而成立者也。故人民当有无限之权,而政府不可不顺从民意,是即民族主义之原动力也。”(注:《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六》,19页。)这种民族主义就是与民主、自由、人权等政治原则相关的新型民族民主思想,它有别于旧式的传统民族观,是建立资产阶级民族国家的思想基础。这种民族主义,梁氏又名之为国家主义,是其东渡日本受到欧洲、日本的影响而形成的。如其自信:“其后梁启超居东,渐染欧、日俗论,乃盛倡褊狭的国家主义。”(注:《清代学术概论》,《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三十四》,69页。) 一位西方史家曾如此概括欧洲历史的发展,古代历史基本上是城邦的历史,中世纪史是普世世界国家的历史,近代历史是民族国家的历史。(注:参见李宏图《西欧近代民族主义思潮研究》,249页,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7。)由于民族国家的建立同近代民族主义的兴起有关,所以,可以这样说,民族主义与民族国家的出现,可视为世界历史发展近代化的标志之一,梁启超恰是从此意义上去理解民族主义与民族国家。他指出,中古以前,欧洲政治家常视其国为天下,即所谓“世界的国家”(即普世世界国家),因而爱国心不发达,真正强盛的国家不能出现:近代以来民族主义日兴,故“民族的国家”相继建立,“民族主义者实制造近世国家之原动力也”(注:《论民族竞争之大势》,《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十》,10~11页。)。出于这样的认识,他把16世纪以来欧洲的发达及世界的进步,全归因于“由民族主义所磅礴冲激而成”(注:《新民说》,《饮冰室合集·专集之四》,3~4页。),就是说,一部欧洲近代史,可归结为民族主义与民族国家发展的历史,其中尤以民族主义可视为近代世界历史发展的基本特征。他又用民族主义去分析观察近代世界的总体发展趋势。1901年,他在介绍欧洲中世与近世国家思想的变迁时,曾划分为过去、现在及未来三个大时段,并重点介绍了现在,现在又包括“民族主义时代”与“民族帝国主义时代”。他运用此观点去观察当时世界并得出这样的结论:“今日之欧美,则民族主义与民族帝国主义相嬗之时代也;今日之亚洲,则帝国主义与民族主义相嬗之时代也。”(注:《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六》,18~19页。)即谓欧美列强已由民族主义发展至帝国主义阶段,亚洲各国则由于身受欧美列强的侵略,已开始其民族主义的觉醒。这样,梁氏既正确地分析了民族主义产生以来对近代世界史的巨大影响,也正确观察到它在发展到一定阶段时的走势。 由于梁氏视民族主义为近代化的一种标志,因而他提出:“凡国未经过民族主义之阶段者,不得谓之为国。”(注:《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六》,22页。)即谓民族主义是发展为近代国家的必经阶段,不可缺少,也不能逾越。民族主义对近代国家具有如此重要的意义,那么,何为民族主义呢?梁氏释曰:“各地同种族、同言语、同宗教、同习俗之人,相视如同胞,务独立自治,组织完备之政府,以谋公益而御他族是也。”(注:《新民说》,《饮冰室合集·专集之四》,4页。)此殆中国近代最早给民族主义做出的解释性定义。梁氏首先注意到共同血缘、尤其是共同文化联系的重要性。其次,独立自治、完备政府、谋公益、御他族几个关键词,正确描述了西方近代民族国家的政治属性及职能,从而反映出梁氏对西方政治制度了解之深入。同时,借助历史经验和西方列强走过的辙迹,他断言民族主义发展至一定阶段,必然要演变为民族帝国主义。他指出,民族主义发展至19世纪末,“乃更进而为民族帝国主义。民族帝国主义者何?其国民之实力,充于内而不得不溢于外,于是汲汲焉求扩张权力于他地,以为我尾闾。”(注:《新民说》,《饮冰室合集·专集之四》,4页。)梁氏此处把民族帝国主义形成的原因,解释为民族主义之发达,引致国民实力充溢于内乃至不得不发泄于外的结果。其实,此前他早已指出相似的事实,即由于欧洲科学与工业的发达,导致国内生产过剩之患,于是列强竞向海外寻求争夺殖民地市场。(注:参见《论近世国民竞争之大势及中国前途》,《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四》。)梁氏上述的认识,一方面使他对蓬勃旺盛于19世纪欧洲的民族主义怀有好感,尽情赞颂,如谓:“凡百年来种种之壮剧,岂有他哉,亦由民族主义磅礴冲激于人人之胸中……今日欧洲之世界,一草一石,何莫非食民族主义之赐……民族主义者,世界最光明正大公平之主义也。”(注:《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六》,20页。)即把欧洲在19世纪取得的成绩,皆归因于民族主义的发展生机,并予以盛美赞誉。另一方面,他对19世纪下半叶以来帝国主义“厚集国力扩张属地”的侵略政策,大不以为然。但他又指出,近代的西方列强,几经演变终“由民族主义而变为民族帝国主义,皆迫于事理之不得不然。非一二人之力所能为,亦非一二人之力所能抗者也。”(注:《论民族竞争之大势》,《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十》,13页。)即帝国主义侵略扩张政策是一个无法避免的发展趋势。此外他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