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不少搞艺术的朋友攻击《泰坦尼克号》,认为它把爱情的永恒主题与高科技制作的视听奇观相结合,无非是一种高明的商业操作技巧,哪里谈得上什么“艺术价值”!其中有一位还颇有把握地指出说,欧美电影学术界就尚未对此片有什么反应,那是因为根据欧美电影学术界的行事规律,一部在市场上被炒得火热的影片是不大会同时成为学术研究对象的,一般总要隔上一段时间,静观一段时间,用各种方法论来分析研究电影的大学教授们才会慢条斯理地把眼光移向已经冷却的热门电影。但有一点她敢肯定:《泰坦尼克号》决不会得到大学里的艺术学教授的青睐,欧美的一些强调“艺术”的国际电影节,诸如纽约、伦敦、鹿特丹、巴黎等,也决不会邀请这部“票房骄子”去参展或参赛的。 我对她的判断表示完全同意。最近揭晓的英国电影学会的年度奖,《泰坦尼克号》就榜上无名,便是证明之一。但是有一点分歧;我对这一切视为十分正常,没有任何“大惑不解”之处。我说,问题的症结在于衡量电影的艺术水准时,人们采用的艺术观念并不相同。这实际上也是电影美学和电影史学领域内至今纷争不断的根本原因。 电影的产生与上世纪末的社会发展条件密切相关,这门后来才被“拉进”艺术殿堂的新兴娱乐业从一诞生起便是面向大众的,而这个“大众”正是当时的已有千百年历史的艺术所不屑一顾的“群氓”。电影的问世实际上是与传统艺术相并行的消费艺术正式登场的一声号角。翻开电影业的百年史,人们不难发现这样一个事实,即一部电影史乃是传统艺术势力与新兴的消费艺术的抗争史;是传统艺术势力力图吸纳电影,使它变为只供少数人把玩的艺术,然而遭到电影业的无声抵抗的历史;也可以说是人民大众和艺术精英分子在电影领域内无声对抗的历史。当人们试图寻找好莱坞的成功秘密时,如果不肯接受上述对电影史的概括,那是永远得不出正确结论的。电影业在美国是作为娱乐业兴起的,好莱坞发扬光大了这个传统,以美国人特有的商业智慧建立起一整套符合电影业产品作为娱乐商品的生产规律的制作制度。由于美国的特殊国情,好莱坞在发展电影的过程中从未受到过传统艺术势力的干扰,这也保证了好莱坞的制片制度的完善和实效。美国经济的强势原本就是娱乐业,或者再扩大一些,文化工业,因此,好莱坞电影能在世界市场上占据霸主地位便不足为奇了。把电影业定位为娱乐业意味着电影产品的商品化,这是20世纪初一批一心要把电影从娱乐品“提高”或甚至“挽救”成“艺术品”的艺术家和评论家们以及他们的子孙们所痛心疾首,不愿接受的。这样就酿成了绵延了近百年的以反对“电影商业化”为外壳的两种艺术观的斗争。 “电影商业化”是本世纪初欧洲的艺术知识分子发明的一个批评用语,它对于好莱坞来说就好比说“生意商业化”一样的词义重复,毫无意义。反对“电影商业化”的人们列举的种种“电影商业化。”的弊端,如丧失艺术所必需的个人性和存在的一次性,资本制约了艺术家的创造性,强化了电影生产的工业机械性等,都显然是用传统艺术观来反对消费艺术观的必然结论。在电影领域内,创造活动受资本的制约,是电影作为唯一与技术密不可分的新兴艺术的前提,而不是商业化的恶果。用低级趣味去迎合人类本能要求则是一种不良的商业行为,而不良的商业行为在任何商业领域都是在所难免的。因此而反对电影商业化,无异于提倡因噎废食。由于人们(包括电影界的大部分人)对电影史不甚了了,很容易被反对“电影商业化”的口号所迷惑,结果在某些场合(例如在一些商业不发达的地方或传统艺术观念根深蒂固的地方)导致了电影业在定位上的错误。最欢迎这种错误的是好莱坞,因为它是帮助好莱坞占领市场的最好的不自觉的帮手。 在反对“电影商业化”的斗士眼里,《泰坦尼克号》无疑是一个必须严加挞伐的典型产品。花费两亿多美元来拍摄一部毫无个性特色的电影是一种巨大的浪费,故事情节的落套和缺乏起码的合理性令人难以卒看,表演和音乐的明显的煽情性质令人难以忍受,电影魔术制造的逼真感无非是对小市民趣味的满足。集合到一点,《泰坦尼克号》应是美国娱乐文化霸权的体现而已,绝无艺术价值可言。 反对“电影商业化”的人们还可以对《泰坦尼克号》提出更严厉的责难。把“泰坦尼克号”的沉没这一具有深刻的历史反思内涵的事件和一支不伦不类的爱情故事拉扯在一起,是对这一重要题材的亵渎;他们会对编导者放过了一个用独特眼光审视大难临头时人性表现的大好机会感到惋惜,因他们反而虚构了一个哪怕是合情合理的爱情故事表示鄙视,就像我那位搞艺术的朋友用鄙夷的口气说它是“商业操作技巧”一样。 然而,全世界有超过1亿的民众热烈欢迎《泰坦尼克号》。 为了解释这个现象,通常惯用的办法是搬用传统艺术观的“群氓”理论,证明非精英的普通观众确是艺术的敌人。或者反用“群氓”理论,证明败坏了电影艺术的是迎合“群氓”的庸俗趣味的商业电影。 我想,能不能用消费艺术或大众艺术的艺术观来解释《泰坦尼克号》的成功呢?所谓消费艺术就是指以满足人民大众的娱乐需要为目的的艺术,是指离开了戒备森严的艺术殿堂而走向平民百姓的艺术。持传统艺术观的人肯定不会承认它是艺术,但这没有关系,因为消费艺术的存在是一个既存事实,用不着由谁来承认。既然消费艺术是这样一种平民的艺术,它的优劣标准就不能不是一种为大多数人所赞同的标准;就电影来说,也就是好莱坞一贯信守的“表现人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和“拍得人人能看懂”这两条基本原则。这两条原则既可以解释成“歪曲现实”和“浅薄无聊”,也可以解释为“不自我中心、故弄玄虚”和“解济精神苦闷、提供替代性满足”(这后一点正是娱乐的基本功能)。贫困的杰克居然被美丽的露丝看中,并且情深似海,百折不挠。生死相依,如此艳遇,怎不令人羡煞。尤其是对于处于情场失意或婚姻破裂之痛苦的人来说,这不啻是一次极大的心灵的抚慰。卡梅隆强调他讲述的这支爱情故事的真谛是爱情不会因一方不在而消失,这算不了什么哲理内涵,但不失为生活箴言,而面向大众的电影更需要的恰恰是后者。《泰坦尼克号》只着力于表现惊心动魄的沉船过程,而不去探究乘客们的心理过程,这也正是拍电影不同于写小说的地方。大而言之也就是消费艺术不同于传统艺术的地方。如果卡梅隆放弃了爱情故事,只把沉船过程作为背景,把主要精力放在探索乘客群体的复杂纷繁的心理过程上,摈除一切庸俗作料,拍得严肃、深沉、耐咀嚼、有回味,这样一部《泰坦尼克号》肯定会得到“家”们的赞许,但是那2亿5千万美元却肯定要打水漂了。资本对艺术创作的制约在这里起了作用,是好是坏,不同的艺术观的回答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