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末,人类惊喜而惶惑地迎接了电影的诞生。正值电影屏息吹向自己百年华诞蜡烛之时,却飘来“电影正在消失”的哀叹,“电影艺术”的母题也受到理论、实践、市场和科学技术的严峻挑战。对此,处于世纪之交的电影理论必须直面现实,冷峻思索,探讨并寻求有益于当代电影生命之树常绿的观念与策略。 一、理论的挑战:“电影不是艺术” 任何理论话语的产生和发展,都是响应时代呼唤、适应并推进某种实践和智力活动的产生与发展。而任何有文化价值的实践和思维活动,总被必然性的无形巨手置于历史与现实、历时与共时纵横交叉的巨大舞台框架中。正如一位后现代主义哲人所说:“历史是可以抹去旧迹另写新字的羊皮纸,而文化则渗透着过去、现在和将来。” 电影本是连续摄录并映现世界原貌的科学技术手段。将导演、演员、魔术家、剧作家、画家、机械师诸职集于一身的法国巴黎罗培·乌坦剧院主人兼经理乔治·梅里爱,所以能把刚刚诞生的电影技术首先引向壮观的戏剧道路,创造出新型的电影戏剧,不只因为他个人经营的事业和所受的教育为此壮举准备了条件,同时也在于法国乃是历史文化悠久、戏剧艺术传统资源丰饶、工业发达的国度。 其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一二十年里,法国、美国、意大利、德国、苏联等国的电影家们,同样在电影自身与他者艺术、现实与历史、主观与客观所交汇而成的动因驱使下,承前启后,加速了电影的叙事化、艺术化进程。他们相继以不同的电影艺术样式,诸如法国百代的艺术电影、意大利的大型故事片和豪华电影、鲍特与格里菲斯奠基的美国风格故事影片、卓别林的喜剧影片、法国印象派和超现实主义电影、德国表现主义电影以及苏联的蒙太奇学派等等,对于以机械地再现现实为基础的电影技术“能否成为艺术”以及“能成为何样艺术”的疑问,从实践上给予回答。 鉴于无声电影时期艺术创作实践拥有如此丰硕的成果,意大利文艺评论家利西奥多·卡努杜率先为电影进行艺术定位。他1911年在巴黎发表《第七艺术宣言》,1921年又组织“第七艺术之友俱乐部”,将电影确定为已存的时间艺术与空间艺术之外的“第七艺术”,“是一种造型的、固定的艺术,但也是一种节奏化的、音乐化的艺术”,“它将是我们的神庙,我们的巴特农神殿,我们的心灵的教堂”。 法国印象派电影运动的实际领袖路易·德吕克,继承了卡努杜关于电影是艺术的基本观念,却不赞同“第七艺术”的提法,并从艺术品制作者与消费者的关系上强调“电影是面对全世界的”,“它的观众是由普通人,各种各样的普通人组成的”,他们“只需要看到影片的表现,接受它朴实无华的表现或近似这样的表现”。德吕克同时认为电影不只是艺术,还是一种工业,一种商业,感知到电影现象的复杂性与多种价值,其理论话语残留着对“电影是门艺术”命题的质疑痕迹。 爱因汉姆1933年写就于德国的《电影作为艺术》一书,乃是回答“电影不可能成为艺术”挑战的理论工程。其目标之明确、结构之严谨、内容之广博、论辩之严密堪称空前,因而成为电影艺术学的碑标式著作。自此,“电影是艺术”理直气壮地成为传统观念,致使其后许多理论家和理论著述可以洞见爱因汉姆对出现不久的电影声音与色彩心存芥蒂、认为“不能完美地重现现实”才是电影成为艺术的必要条件所造成的理论支持的局限性,然而对其理论本文偏重于“电影作为艺术”方面、根本忽略了电影作为非艺术的部分这一理论黑洞却长期视而不见。 真理,哪怕浅显易懂的真理,亦须经受时间长河的砥砺与考验,任何非真理性杂质终将在历史的千淘万漉中被甄别、淘汰。 70年代,美国学者斯坦利·卡维尔写作《看见的世界——关于电影本体论的思考》一书,在探讨电影技术的“自动作用”时,曾数度惊悟:“正是在思考一种艺术的威力时,我再次想到自己有几次对于是否把电影看成一种艺术曾经犹豫不决,因为电影的效果太强、太直接,不能看成是艺术的效果。”但是,他思考的依然是经典好莱坞电影的本体,触摸到电影媒介本质却仍拘泥于“艺术媒介”范畴,坚信“这个对象却属于一种已经站住脚的艺术”,终因划地为牢、一叶障目而未能“看见”电影完整的“世界”。 法国电影理论家马赛尔·马尔丹的认识则更早于先,在50年代所著《电影语言》开卷便指出,卢米埃尔兄弟的发明出现四分之三世纪后,再没有人道貌岸然地对电影是否是艺术表示怀疑了。如果有人轻蔑电影,那是因为他们完全不懂电影的美,总之,认为这门从社会角度看是当代最重要、最有影响的艺术可以置之不顾的看法是完全不合理的。“但是,也应当承认,电影本身的特性也提供了许多反对它自身的武器。”然而,由于未能冲破“肯定电影是一项艺术”的传统观念束缚,他所提出的电影是“一项企业,也是一门艺术”、“一种语言”、“一种存在”的主张,旨在扩展电影的观念,加之醉心于“电影是一种语言”的论证与阐释,使得“反对它”“只是艺术”的闪光内核被湮埋,无力激起时代的深沉思考。 同是1977年在美国出版的两种著述,一是吉·麦斯特的《影片—电影—影戏》,另一则是莫纳柯的《电影欣赏法》,同在做着分辨“影片”、“影戏”、“电影”三者的努力,发现好莱坞生产的“影戏”不能与“电影”对等,“一出影戏是‘电影机’纪录的一个特殊品种”,即电影技术艺术化的一种特殊产物,力主扩大电影的外延,应把一切符合“在胶片上纪录和映现一系列画面的过程”的形式都包括进来,使电影得以冲破电影艺术陈旧的樊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