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科幻电影的六大题材之一,人工智能与外星人、太空、时间旅行、怪兽、末世等题材一样,在电影故事中展开了对人工智能技术与世界的未来想象。从《大都会》《2001:太空漫游》到《人工智能》《她》《机械姬》《梅根》《流浪地球2》,人工智能电影的故事世界不但幻想和预测了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更重要的是,它们还探讨了人类与技术之间关乎本体、伦理的复杂关系,因此人工智能电影与人工智能技术之间是深度互嵌、向未来开敞的关系。 科学技术史上的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诞生于20世纪50年代初,迄今仅有半个多世纪,但是人类对于人工智能的技术想象却有着悠久的历史。例如,古希腊诗歌《阿尔戈英雄纪》(Argonautica)中就记载了人造青铜巨人塔罗斯(Talos/Talus),中国战国传说集《列子·汤问》中工匠偃师创造了能歌善舞的人偶,犹太神话中有靠黑魔法降生泥人哥连(Golem)的传说等。尽管塔罗斯、歌舞人偶和泥人哥连等艺术形象的诞生最初是“为了满足人们解释世界起源及自身起源的宗教需求”①,但是这些人造物及其思维和行为与人类具有相似性。美国人工智能研究学者斯图尔特·罗素(Stuart Russell)将人工智能看作一种“从环境中接受感知并执行动作的智能体”②,这一定义悬置了不同学派间“何为智能”的争端,同时也将生物智能和机器智能等各种人工智能形式涵盖其中,因此上述远古人造物被视为现代人工智能技术的雏形。原始的人工智能想象无疑具有乌托邦性质,如1818年玛丽·雪莱的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创造了一个象征着蒸汽和电气时代技术想象的“人造人”。“电击造人”的构想部分承载着图灵“机器能够思考”的理想,因此这部小说中的“人造人”是真正基于现代技术构想出来的人工智能。小说于1910年首次被改编成电影,由此开创了科幻电影的人工智能题材类型。人工智能题材电影伴随着科技史上电气、核物理、计算机、基因等技术的交叉与应用,在电影故事中创造出机器人、智脑、仿生人、生化人、语音助手等众多人工智能形象,成为科幻电影史上经久不衰的子类型之一。2022年底,人工智能技术驱动的自然语言处理工具ChatGPT面世,这推动了人工智能技术的社会应用,同时也促使人工智能电影的影响力与日俱增,人工智能电影获得广泛关注和研究,成为电影学界的学术热点。然而,在对人工智能题材电影进行深入研究前,对其发展历史进行整体性把握是一项重要且必要的学术工作,因此本文将人工智能题材电影视为科幻电影的一个独立分支,通过系统梳理和分析,发现其发展史由以下几个不同的时期构成。 一、发生期:天真浪漫的幻想奇观(1897-1918) 十八世纪六十年代至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蒸汽和电气技术带来了社会巨变。在乌托邦式的技术浪潮中,工业技术被视为发挥积极引擎作用的“浪漫机器”。十九世纪末,作为工业技术的成果之一,电影本能地攫取以新技术为核心的种种视觉奇观加以想象。与之相应,早期电影创作者和理论家们无不看重“视觉”元素在电影中的主导地位,雨果·明斯特伯格(Hugo Munsterberg)强调深度感和运动感、贝拉·巴拉兹(Béla Balázs)认为电影“正在努力使人们恢复对于视觉文化的注意”③、鲁道夫·爱因汉姆(Rudolf Arnheim)更是作出“视觉之外的其他感觉失去了作用”的判断。④以科学技术为叙事对象的科幻电影更是对技术奇观保持着敏锐的感受力,从电影诞生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始于天真浪漫时代基调的人工智能叙事在电影的发生期萌芽。 在《月球旅行记》(Le voyage dans la lune,1902)之前,乔治·梅里爱(Georges Méliès)曾拍摄过一部名为《小丑与机器人》(Gugusse et l'automaton,法国,1897)的影片。影片讲述了科学家的自动机械把一个小丑搞得晕头转向⑤的喜剧故事,这种科技发明给使用者带来麻烦的情节在后世电影中被反复使用。即便该影片并没有对“人机关系”进行严肃思考,但《小丑与机器人》无疑是开创这一主题的先驱之一。在这之后,20世纪的头十年在《马达侍应生》(The Motor Valet,英国,1906)、《史密斯先生的机器人》(L'automate du Dr.Smith,法国,1910)、《电力仆人》(The Electric Servant,英国,1910)等影片中纷纷出现了机器人形象,但它们仍更多被看作一种笑料或奇观,而不是一种严肃的主题。同时期还有一部值得一提的影片,即法国短片《电动旅馆》(El hotel eléctrico,法国,1908)。影片呈现了一座没有任何外化机械装置的自动化旅馆,但该旅馆却可以帮助客人自动运送行李、剪头发、刮胡子乃至自动摆放桌椅。这可以被看作“去身化人工智能”的先声。 直到1910年,《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美国,1910)被美国导演J.道利(J.Searle Dawley)搬上了银幕,人工智能才以“能够思考”的“具身化”“人造人”的形象出现在观众的视野中。迄今,这个故事已经被电影创作者改编百余次,成为科幻电影的经典形象。1910年的《弗兰肯斯坦》缺少了一些原著中“科学”的意味,没有重现原著中以电击技术造人的手段,转而采用更趋近于巫师的魔法药水,使得弗兰肯斯坦不像一个疯狂科学家,而更趋近于《泥人哥连》(Der Golem,德国,1915)中的黑魔法师。然而,影片结尾“怪物心中的邪念被爱战胜,最终消失”的总结,却展现了“人造人”的独立意识。与此前的喜剧式人工智能形象相比,这才是真正具有智能的“人造物”。1916年德国导演奥托·里佩特(Otto Rippert)拍摄了系列片《侏儒》(Homunculus,德国,1916)。影片以中世纪德国炼金术士帕拉塞尔苏斯(Paracelsus)“在实验室中制造活物”⑥的想象为蓝本,讲述了“一个从蒸馏瓶里制造出来的侏儒,挣脱了化学师的控制,高高在上做起专制君主,并引发世界大战,最后被雷电击死的故事”。⑦即便影片留存的部分并不完整,我们仍能在现存的1小时16分钟的残片中看见“蒸馏管造人”的技术想象,以及“人造人”觉察到自己的真实身份后体验爱恨悲欢等人类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