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对人工智能的梦想可追溯至古希腊神话中的宙斯之子赫菲斯托斯(Hephaestus)。赫菲斯托斯是火神与工匠之神,拥有赋予金属物品生命的能力,这是人类试图利用火、锻造、雕刻等技术将物质和生命进行关联的原初想象,可视为人工智能技术的低阶形态。原初神话中蕴含的技术力量在20世纪的人类社会实践中真正得以展现,1936年艾伦·图灵提出图灵机的发明设想,他认为人工智能技术的终极目标是发明一种通用问题解决机器,用机器模仿人类智能行为。1945年冯·诺依曼和图灵研制出第一批基础计算机、1950年图灵在《计算机器与智能》一文中首次提出智能机器概念和图灵测试①、1997年Deep Blue系统在人机象棋比赛中获胜、2008年人脸识别技术被广泛应用、2017年Alpha Go在人机围棋比赛中获胜等是人工智能技术发展历程中的一系列重要事件。2022年12月,由人工智能实验室Open AI开发的ChatGPT实现了人机对话的技术突破,标志着人工智能技术从弱人工智能向强人工智能进阶,并朝向超级人工智能发展。近年来,人工智能技术展现出高速的发展态势和强大的应用功能,尤其是ChatGPT的应用及影响表明人工智能已从科学技术王国进入社会场域,其引发的恐慌超过现代社会开启的技术崇拜,波及社会各层面。人文学科是反应较为强烈的一个场域,因为“传统人文主义对机器的态度是一种非理性的恐惧,这种恐惧源于人们不愿意抛弃人类本性和人类创造居住的环境之间的区别”。②伴随着技术突进和社会恐慌等多重变因构成的“技术-社会-文化分化”系统,③人工智能技术突破科学技术疆界,进而成为人文、社会和自然等各学科的省察对象,其中电影艺术对人工智能具有敏锐和丰富的洞察。 从电影考察人工智能的独特之处在于,电影对人工智能技术的关注和思考比较超前于其他学科领域,甚至早于人工智能技术自身的发生,且主要集中在进行技术哲思的科幻电影中。从《小丑与机器人》(1897)、《大都会》(1927)到《禁忌星球》(1956)、《2001太空漫游》(1968)、《银翼杀手》(1982)、《终结者》(1984)、《黑客帝国》(1999)、《机器管家》(1999)、《人工智能》(2001)、《机械公敌》(2004)、《她》(2013)、《机械姬》(2015)、《流浪地球2》(2023)、《梅根》(2023)等,科幻电影对人工智能进行了令人惊叹的技术预测和颇为深刻的技术反思。本文试图从分属于不同技术发展阶段和不同社会文化语境的复杂文本中辨识科幻电影叙述人工智能的内在逻辑,并探讨其中蕴含的技术观念。
图1.《2001:太空漫游》剧照 一、具身和去身:两种人工智能叙事 科幻电影中的人工智能叙事大致可分为两种类别,即具身叙事和去身叙事。具身叙事中的人工智能在视觉上是可见的,人工智能以“类人”的个体具身形式呈现,这类影片着重阐释人工智能在情感、欲望、理性等方面与人类的相似性与差异性,这种叙事在某种意义上是弗兰肯斯坦传统的延续,讨论人机关系中在人类作为主体的框架下人工智能融入人类社会的问题。去身叙事中的人工智能在视觉上不具备可见的物质形态,常以超级电脑系统的隐形形式出现,这类影片往往具有宏大主题,在拥有超人力量的人工智能与人类构成的二元框架下思考人类与人工智能的复杂关系及未来发展的可能性。 具身叙事比去身叙事更早出现在科幻电影中,由于科幻电影与人工智能之间存在技术本质论上的诸多天然渊源,不但电影作为技术发明诞生于“机械复制时代”,而且科幻电影在题材、主题和思想上是以技术为核心的一种特殊电影类型,因此不难理解为何早在1897年乔治·梅里爱创作的《小丑与机器人》(时长1分钟)中就出现了远远超前于科学技术现实的机器人形象。此时,科幻电影对科学技术的表述普遍具有工业革命时期特有的热烈明亮的浪漫主义风格,由于《小丑与机器人》已不可见,这种浪漫主义风格从科幻电影的经典之作《月球旅行记》(1902年,梅里爱制作,时长14分钟)中可以得见。虽然电影史上的这个机器人“先驱”是18世纪欧洲机械人偶的变体,缺乏生命机能,与真正“用机器模仿人类智能行为”的人工智能相去甚远,但是从机械人偶到电影中具有人类行为功能的机器人已然是朝向人工智能的技术跃迁。同时,由于梅里爱的“魔术师式”剪辑使得影片具有诙谐幽默的喜剧色彩,不妨将这个机器人看作是被赋予了浪漫主义想象的“未来”机器人工智能,1956年《禁忌星球》中的金属好人罗比也属于这类浪漫机器。赋予机器人以生命的是1927年的《大都会》,这部科幻片真正开启了电影的人工智能叙事,片中的机器人玛丽亚实现了“将物质和生命进行关联”的原初技术梦想,是“由灵活、主动的相互勾连而交织成的生命和非生命元素回路”,④被称为融合了浪漫主义和机械主义的浪漫主义机器。这个机器人与人类的相似度颇高,实现了人造人弗兰肯斯坦进入人类社会的梦想,但仍然是人-机主客体关系中的“类人”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