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60年代,法国新浪潮导演克里斯·马克、让-吕克·戈达尔、阿伦·雷乃和阿涅斯·瓦尔达,分别拍出了他们创作生涯中的第一部甚至是唯一的科幻作品(克里斯·马克除外),它们是《堤》(La jetée,1962)、《阿尔法城》(Alphaville,1965)、《我爱你,我爱你》(Je t'aime,je t'aime,1968)和《创造物》(Les Créatures,1966)①。相比于同时期甚至更早期的好莱坞科幻电影,新浪潮科幻作品中没有魔幻式的未来景象,影片中的所谓“未来”就是当时也即60年代法国的景象。彼时世界依旧笼罩在“二战”的阴影之下,集中营、核爆炸以及美苏太空争霸引发的战争恐慌梦魇般挥之不去。无论是马克与雷乃的意识时间之旅,还是戈达尔的机器之脑批判,新浪潮科幻电影显示出一种对“大脑”和“思维”的共同关注,即我们如何思考和想象?如何认识我们自身以及我们与世界的关系?在他们的科幻想象中,寻求未来即追溯我们精神的起源,而认知大脑和思维运行方式的真相正是这种起源之所在。追寻新浪潮之后的科幻电影创作,可以说以大脑为主旨的科幻电影大多始于此。从故事内容到表现方式,这些科幻作品极大扩展了科幻电影的边界。然而,对于这些作品,国内研究者尚未深入触及,国外研究也主要停留在对个别影片的探讨上,未将其置入科幻电影创作的脉络之中或与大脑科学结合考察。当下,现代大脑科学、元宇宙、AI语言处理等科技发展,大大拓展了对大脑和思维的研究。对于电影而言,从大脑科学的角度探索多样的思维和想象模式,直接影响到我们的电影观念(内容、主题和形式的表现),对于未来科幻创作也具有深远意义。 一、《堤》与《我爱你,我爱你》:世界即大脑 《堤》的创作比《我爱你,我爱你》早了七年,两者之间有诸多相似之处,然而前者的创作理念实际上深受雷乃早期作品的影响。马克于二十多岁与雷乃相识,参与了雷乃早期多部作品的创作,他曾明确表示,雷乃的电影艺术是他所追求的目标,即把时间作为电影的最根本力量之一②。《堤》由阿尔戈斯电影公司(Argos Films)制作,公司创始人菲利普·利夫奇茨(Philippe Lifchitz)称《堤》是一部“《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式的电影”:“科幻小说可能不是法国电影的主要内容,但雷乃‘谜—影’(the puzzle-film)的成功证明,观众对现实被当作一个谜而包裹起来的作品兴致盎然。”③雷乃式的“谜—影”启发了《堤》,而《堤》与《我爱你,我爱你》对“二战”后的科幻电影产生了直接或间接的深远影响,比如《终结者》(1984)、《12猴子》(1995)④。《堤》还启发了一些重要的科幻小说作者,包括威廉·吉布森和詹姆斯·格雷厄姆·巴拉德⑤。当下的克里斯托弗·诺兰、泰伦斯·马力克等,也都承认受惠于雷乃式的“谜—影”。因此,我们需要对这种“谜—影”进行破解,才能真正进入马克和雷乃的这两部科幻电影,窥见其新颖的大脑观念如何创造了新的科幻想象与表现方式。 (一)“面包师的转换”:电影时空的创造 雷乃经常说他最感兴趣的是大脑,即作为世界、作为记忆和作为“世界记忆”(memory of the world)的大脑⑥。他在《梵高》等短片创作阶段以及《广岛之恋》(1959)和《去年在马里昂巴德》(1961)、《莫里埃尔》(1963)等20世纪60年代的长片创作中,已经对记忆、时间、大脑、世界做了充分研究,这些元素在电影中以几乎前所未有的形式得到表现。雷乃在电影观念认知上的突破和表现方式上的创造,延续到《我爱你,我爱你》中。德勒兹在《电影2:时间—影像》(Cinéma 2:L'image-temps)中分析雷乃的电影时,提到“面包师的转换”(the Boulanger transformation)⑦这一数学概念,形象地说明了《我爱你,我爱你》中“散碎”的时间操作方式以及思维的运作过程。 在“面包师的转换”中,一个正方形可以变成一个长方形,其对等的两半可构成一个新的正方形,表面整体在对折转换中被重新分配(图1)。这种转换如果继续下去,就得到图2中的结果。每经历一次转换意味着一次散碎的过程,原本的面孔连续体碎片化地分布在整个方框中。如果经历了十次这样的转换,一个面孔连续体就会散碎为细微的点,这些黑点在原本面孔中所处的位置也变得完全不可辨认。
图1 发生了一次的“面包师的转换”,表面整体在对折转换中被重新分配
图2 发生了四次的“面包师的转换” 不同的是,电影中发生的是动态事件而非静态图像。一个事件经过如此多次的转换后,事件这一时空连续体将呈现为多个不同的片段,并被分配到不同的层面之中。可想而知,若是多个事件发生这样的转换,诸多片段的共存、叠合、嵌入、冲突的关系会是何等复杂。《我爱你,我爱你》把多个过去时面的不可避免的散碎过程表现得淋漓尽致。故事中,科学家们计划将克劳德送回一年前的某个时刻,在那里停留一分钟后他将返回当下的实验室。然而他实际返回过往时间远超一分钟,而是长达数年,覆盖了从他与女友凯特琳娜相识到她死亡再到克劳德自杀的整个过程,其中涉及种种事件。随着克劳德在过去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带出众多不同记忆时面的事件:和女友旅行、吵架、初识、煲电话粥、过去的梦境等,这些事件之间的具体时间关联性无从判断。这些时面在“面包师的转换”中散碎着,从一个时面到另一个时面、一个年代到另一个年代。事件的连续体被散碎化,散块又被重新连接。因此,我们在影片中看到不同于一般的蒙太奇:一种散块之间的再接(relink),再接的影像之间充满了断裂的间隙,而不是蒙太奇构成的连贯影像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