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曾长期供职于《电影手册》的著名影评人让·杜谢(Jean Douchet)发表过一段对影片《后窗》(1954)的精彩分析: “斯图尔特(即男主角饰演者James Stewart)像放映机;对面的建筑像屏幕;那么,居于两者之间的光束就是知识世界。如果读者还记得斯图尔特首先是观众,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位英雄‘发明了他自己的电影’。这不正是‘窥淫癖’的定义和阴郁快感的核心吗?”① 1989年出版的《视觉快感与叙事电影》(Visual Pleasure and Narrative Cinema)中,劳拉·穆尔维(Laura Mulvey)将观众设定在电影这个“精神装置”的“幻想位置”,以同样的隐喻句式表达了类似观点。②在更早的1948年,精神病学家希尔盖·列波维奇(Serge Lebovici)在一篇关于电影与精神分析的文章中写道,“观众不会选择电影,就像做梦者不会选择他的梦一样”③。 隐喻的密集使用产生了无限膨大的类比句集,精神分析理论的发展史事实上成了创设比喻的历史。这些隐喻就像有形语言的“冰山一角”,暴露了电影理论这个隐形世界的更大秘密。作为“一种富有成效的解释学”④,隐喻虽然有助于将抽象概念具体化,增强理论的亲和性与感染力,但其既“宽泛”又“受限”、既“实用”又“无用”的特点,理应引起认识论的警惕:如果理论术语和日常概念之间的差别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小,理论研究产出的电影知识是否存在某种不确定性?如果没有隐喻就没有概念,没有概念就没有思想,理论化的本质岂不就是隐喻及隐喻的批评?如此视之,电影理论是否必将走向终结?本文的目的正是从电影理论的语言行为入手,界定理论的本质,分析当前理论研究方法论争的根源,进而找到未来电影理论研究的方向。
图1 影片《后窗》(1954)海报
图2 著名影评人让·杜谢(Jean Douchet) 一、电影理论的隐喻史 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曾断言:“电影的概念不是由电影给出的。”⑤影评人罗杰·艾伯特(Roger Ebert)的说法更加绝对:“电影理论与电影无关。”⑥他们的观点都建立在这一前提之上:理论的本质是将抽象概念置换为一连串的喻指,把认知逻辑映射为经验性的形象图式。或者说,理论研究的任务是借用其他领域的概念不断修改电影表述,电影理论史内含了一个概念隐喻的旅程。 在梳理电影理论史的基础上,我们不妨将电影理论归纳为两个隐喻集合:一是拟人化的身体隐喻。吉加·维尔托夫(Dziga Vertov)将摄影机看作比人眼更完美的“电影眼”(Kino-eye)以来,身体就一直是解释电影的感官机制和认知机制、媒介属性和主观意识、机械论和控制论之间复杂关系最强大的比喻之一。⑦劳拉·马克斯(Laura Marks)创造了“电影皮肤”(The Skin of the Film)的隐喻,借以说明跨文化电影制作如何调用味觉、嗅觉和触觉的生理记忆,激发观众对历史文化主题的具身体验。玛丽·安·多恩(Mary Ann Doane)将特写镜头的效果描述为“沉思时间”⑧;大卫·麦克杜格(David MacDougall)将淡化、溶解、并置、插入、联想等剪辑语言视为电影“像”或“是”身体的一系列方式⑨;薇薇安·索布切克(Vivian Sobchack)指出,电影是一个具体的“生命体”,“具有表达的知觉,也能够知觉地表达”⑩;琳达·威廉姆斯(Linda Williams)、史蒂文·沙维罗(Steven Shaviro)和保罗·格姆雷(Paul Gormley)所征用的一系列概念,如“过剩”(Excess)、“后现代感性”(Postmodern Sensibility)、“新残酷电影”(The New-Brutality Film)、“恐惧之躯”(Bodies of Fear)、“男性气质”(Masculinity)等,都建立在“电影身体”(Film Bodies)的隐喻思维之上,这些概念隐喻模型反复强调了电影的“肉身”性质,认为身体快感最终主导了观众对影片品质的认知和评估。
图3 《目之所及:电影经验的现象学》(薇薇安·索布切克)
图4 《电影的皮肤》(劳拉·马克斯) “电影—心灵”的隐喻追求银幕与精神的更高融合,成为“电影—身体”之外最受理论家欢迎的另一种哲学范式。雨果·闵斯特堡(Hugo Munsterberg)最早提出,银幕上的叙事神奇地表达了“心灵的内部运动”,闪回就类似于“记忆的心理行为”(11)。雷蒙德·贝洛(Raymond Bellour)认为运动影像中的静止状态产生了“沉思的观众”,这涉及电影的本质。德勒兹的“大脑即银幕”、亚历山大·阿斯楚克(Alexandre Astruc)的“摄影机笔”、让·爱普斯坦(Jean Epstein)的“智能机器”、阿兰·巴迪欧(Alain Badiou)的“思想实验”,这些隐喻的有效性都建立在电影的智力属性之上,本质是将电影比作一个善于表达思想的人。总之,每个隐喻指向一种理想电影,通过将认识论简化为某种身体形象,理论创造了具有系统性和连贯性的概念集合。可以说,无论古典还是当代、传统还是前卫,电影理论都是“具身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