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崎骏是继黑泽明之后第二位获奥斯卡终身成就奖的日本导演,被誉为“国宝”“动画诗人”“动画之神”“国民电影作家”。[1]宫崎骏说:“我认为通俗作品,即使是浅显的,也必须是充满真情的。它的门槛很低、很广,谁都可以进来,可是出口必须很高,而且是净化过的,绝不能是贫乏的替身,或是承认它的低劣,或是因使劲儿说服别人而增加篇幅的。”[2]120作为一个善讲故事的思想家,他的作品之所以驰魂夺魄,百看不厌,除了叙事大开大合,曲尽其妙,视听语言气势浑宏,赏心悦目之外,关键在于体大思精,钩深致远。特别是其历史观,地负海涵,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历来为研究者所击节称道。 若“知人论世,以意逆志”,我认为宫崎骏的历史观可概括为三点:一是文明轮回史观,赓续史学家斯宾格勒的历史悲观论和阿诺德·汤因比的文化形态史观,青蓝相继,更上层楼;二是技术批判史观,这与科学家爱因斯坦,思想家和哲学家马克思、恩格斯、海德格尔、哈贝马斯等对技术批判的主张异曲同工;三是英雄史观,这与史学家汤因比和梁启超的英雄史观、卡莱尔的伟人史观及思想家尼采的超人史观等可谓同调。 老子云:“物壮则老。”在宫崎骏看来,文明盛极必衰,但文明的衰落甚至毁灭并不意味着人类文明的终结,高阶段的文明毁灭后人类又会回到原始状态,贞下起元,周而复始,这就是文明轮回。人类野心促使科技高度发展,但科技异化将会反噬人类,特别是为实现人类贪欲而制造的高科技超常规武器,毁天灭地,将会毁灭高科技铸就的灿烂文明,故科技异化既是文明毁灭的元凶巨恶,也是文明轮回的推手。因为人类贪欲不能被消灭,所以文明毁灭无可避免。而英雄人物就是文明被毁之时,用基督舍己救世的方式,使人类免遭灭顶之灾,让极少数人可以叨天之幸,劫后余生,站在新一轮文明的滥觞处,渔猎耕牧,重新“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一、文明轮回,涅槃重生 宫崎骏的人类文明轮回史观,貌似是对德国思想家斯宾格勒历史悲观论的承继,实则是对英国史学家汤因比的文明兴衰四阶段论的更新。 斯宾格勒提出历史研究的单位应该是文化,他把生物进化学说引入历史哲学的研究领域,认为文化是一个有机体,经历生、长、盛、衰四个过程,它不依赖任何外在因素,具有自己的生命周期,并预言了西方的没落,他的观点被誉为“文化危机论”和“历史悲观论”。汤因比作为“文化形态史观的鼻祖”,继承和发展了斯宾格勒的理论,提出历史研究的基本单位应该是比国家更大的文明,他把文明视为有机体,“把文明形态的这一周期性发展比作织布机梭子或车轮,它每往来穿梭或转动一次,并不是回到起点,而是织出了新图案或向前进了一步,即每经历起源、生长、衰落、解体这样四个阶段,后一代的文明就比前一代文明有所进步。人类历史正是在这种周而复始的循环中向前发展的”。[3] 而宫崎骏则踵事增华,在历史悲观论和文明形态周期论的基础上,结合玛雅预言的文明终结论、世界末日论,及基督教的末日审判思想(当下没有史料能证实宫崎骏历史观的渊源,在此只做推测),设想了一个科幻意味强烈的历史观。我姑且名之为文明轮回史观——认为人类文明在经过四个形态的发展,达到鼎盛辉煌期后,会由高科技武器毁灭,人类社会再度回到原始起点,开启新一轮文明循环。他的这一史观是通过发生在不同文明阶段的故事来阐释的,从历史时空来看,大体可分四个阶段。 (一)原始文明向农业文明过渡时期:人与自然相抗,是非难明 在宫崎骏作品中,初民的生活大都呈现原始主义的特征,人类与自然和谐相处,并不向自然过分索取,自然也竭尽所能地向人类提供无私馈赠。但人类与自然的矛盾从原始狩猎时代就已潜滋暗长,以至于后来势不两立——人类为了生存移山填海,竭泽焚薮,制造各种工具和武器与大自然进行生死之战,结果两败俱伤,人类自食恶果。 《幽灵公主》(1997)取材于日本少数民族阿依奴族(虾夷人)的长篇叙事诗《恶魔之子》。故事发生在以游牧和狩猎为主的室町时代(1338-1573年),阿西达卡的部落为了躲避大和民族的赶尽杀绝,在虾夷族古村落,隐秘地生活了五百年,过的是一种“类绳纹时代”的惬意生活。村民着布衣、梳发髻,陶罐和木门窗上绘着绳样纹饰。他们以狩猎为生,对蓊蔚洇润的森林充满敬畏和尊重,信奉“万物有灵”,通过祭司与“天地神灵”对话,按占卜和“神谕”行事。而“居住在照叶树林带的原住民‘绳文人’,就是今日阿依奴族的祖先。照叶树林带的人们与自然共生,拥有跨地域、跨语言的共通文化,如饮食、信仰、漆器制作等,也就是‘照叶树林文化’”。[4]18宫崎骏深深着迷于文明初期的照叶树林文化,认为绳文时代乃日本人最幸福的时代,“没有国家和战争,也没有充满巫术的宗教。我想,此时代必定非常祥和,人们的个性必定善良温厚,万物有灵是他们最朴实的信仰”。[5] 但是在虾夷族聚居地的西方,由于人口无限倍增,人类不得不开发山林,进行冶铁和种植。随着火器的发明,人类有了弑神能力,不再敬畏作为“土著”的山林动物神,为了争夺生存资源,两者开始了旷日持久的战争。以日本神道教中的“万物有灵观”为圭臬,宫崎骏把森林中的动物神化为有思想意识的诸神,并让他们怀着无比的愤怒和仇恨去报复贪婪而自负的人类,麒麟兽的头颅被打掉之时,山河易色,末日降临,人类面临灭顶之灾。阿西达卡力挽狂澜,把麒麟兽的头颅送还后,大地万物才得以复苏,人类也才得以苟活。人类为了生存必须掠夺动物的栖息地,而动物为了生存也要保卫自己的领地,两者交恶,孰对孰错?在“环保教父”宫崎骏的思想中,是非难明,因为他主张的是一种反人类中心主义生态观——人和动物是平等的。“在吉卜力动画中,生命无论大小、高低、贵贱,都被置于同一生存水平线上,拥有相同道德评价标准。如《幽林公主》中的猪神、白狼神、树精灵,《风之谷》中的王虫,《千与千寻》中的萝卜神、河神、蛙男、钱婆婆、煤精,《百变狸猫》中的狸猫,《悬崖上的金鱼姬》中的金鱼姬等,他们都拥有强烈的自由意识。”[6]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