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1900年前后,“整体艺术”已成为电影语言、美学的认识论基础,之后理论和创作领域的诸多进展皆可归因于此。但因这一概念的丰富性或模糊感,使其逐渐沦为“综合艺术”的陈词滥调。过去的一百多年中,不同的人试图赋予电影以不同的合成性质,整体艺术论愈发成为一项有争议的遗产。笔者尝试追溯此概念的源头、勘查其演变的理路,以便为电影艺术综合论提供一个可识别的起源神话,进而回答以下疑问:作为一种理论原型,“整体艺术”究竟为电影发展提供了哪些模式和范例?作为一个包罗万象的术语,其在各要素层次上存在的先天矛盾或缺陷,如何造成未来电影发展愿景的巨大分歧?综合艺术的论调还适宜描述今天的电影吗? 整体艺术:瓦格纳的思想遗产 如果将音乐剧视为电影技术的先声和电影想象力的前兆,将影院观看的雏形溯源至德国拜罗伊特(Bayreuth)著名的戏剧革命,就不能无视理查德·瓦格纳(Richard Wagner)在电影思想史上的核心位置。波林(Paulin)因而断言,“电影比瓦格纳本人所能想象的任何电影都更瓦格纳化”①。将瓦格纳与电影联系起来的目的,不是为了丰富电影史、改善电影的“家族基因”,而是将“整体艺术”这一开创性概念恢复到瓦格纳所构想的原型状态,以揭示这位音乐剧先驱为何同时是电影艺术的先行者,全球电影风行的瓦格纳主义为何会成为当前电影认识分歧的生动注脚。 早在1848至1857年间完成的“苏黎世三部曲”——《未来的艺术作品》《艺术与革命》《歌剧与戏剧》中,德国作曲家瓦格纳就创造并推广了“整体艺术”(gesamtkunstwerk)这一术语。但直到19世纪70年代,这个概念才在一些与瓦格纳关系密切的音乐杂志,如《音乐周刊》(Musikalisches Wochenblat)、《拜罗伊特月刊》(Bayreuther Bl
tter)中被频繁使用。②1876年,备受期待的拜罗伊特音乐节以其创始人瓦格纳指挥的《尼伯龙根的指环》的首次演出拉开序幕,这被视为现代(歌剧)表演史上的一个重大突破。③1885年,爱德华·杜雅丁(Edouard Dujardin)主编的《瓦格纳杂志》(Revue Wagnerienne)开始将瓦格纳尊为“伟大的诗人”“伟大的思想家”,以及“一种新艺术形式的缔造者”④,整体艺术逐渐成为瓦格纳的理论“商标”。 瓦格纳在其著作中宣称:“没有一种艺术可以单独更新”,每一种艺术唯有在与其他艺术的结合中,才能“重获最初的尊严”并臻于完美,音乐、诗歌、表演、绘画和舞台效果的合成将决定艺术的未来。作为一种“关联互补”和“有机综合”的艺术形式,整体艺术作品只能在各门类艺术之间、艺术和生活条件之间“最充分的和谐中产生”⑤。在这种论调下,瓦格纳将音乐剧推崇为艺术表达的巅峰形式,他坚信:在音乐剧与其他传统艺术的全面融合中,任何一种艺术的丰富性和表现力都不会被闲置。 瓦格纳的言论充满了革命精神。在此之前,人类对艺术的认知建立在形式纯粹性之上,反对在一件作品中混合不同媒介的努力。易言之,任何一种艺术都有独属于自己的语言,形式层面的封闭性、自足性支持了艺术的分类知识系统,古典艺术理论家关于类型艺术的创作规则和审美判断均应以此为前提。莱辛出版于1766年的名作《拉奥孔》进一步捍卫了单体艺术的纯粹性,他以古希腊大理石群雕作品《拉奥孔》定义诗与画的差异,认为文学和视觉艺术的语言分别处于不同的时间、空间维度。艺术形式之间的本质差异,源于感觉形式原始分化的事实。那么,如果将艺术品质的自主性归因于特定语言对某种感官能力的模仿效果,分类美学的理想就建立在感觉结构的假定自治之上,这很容易让人想起法国诗人拉·封丹(Jean de La Fontaine)更早的感性说法:“文字和颜色不同类,因为眼睛和耳朵也不是同一类东西。”⑥这意味着: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反映了神经系统的结构,每条神经只以特定方式对不同种类的能量刺激做出独特反应。要理解艺术经验,就必须承认感知功能的异轨模式和感官印象的独立运作特征。 与莱辛的看法相反,瓦格纳笃信各感官之间的混合是“原始性的”,感官统一范式对应各门类艺术之间的连续统一体,艺术作品的完整、综合必定是创作的最优方案。整体艺术这一术语想象了(感性)生活与(抽象)知识和解的可能性,不应简单理解为瓦格纳对媒介特殊性和美学纯洁性的反感,或对统一和凝聚力的渴望,而是他为恢复艺术活力所设想的一个“公式”,瓦格纳视“整体艺术”为解决古典艺术危机的一剂良方。对它的客观认识,必须从瓦格纳对西方艺术史的“批判性解读”开始。 具体来说,整体艺术的内涵有三点:一是以和谐与统一为基础的艺术哲学。政治、宗教、艺术的统一,个体与社群、再现对象与形象表征、不同艺术之间的平衡,所有不可逾越的鸿沟都可在这些综合中被填补,和谐是艺术创造性和合法性的基础。好的艺术作品应该是世界的整体形象,一个各尽其用、自我封闭的内在秩序是现实的完美模型,统一代表了人类思维的无限维度,综合是实现艺术自由表达的前提。二是神话思维。神话指向永恒的真理,⑦使用的却是感性的语言和具体的形象,瓦格纳认为这是“智力的情感化”(the emotionalizing of the intellect)。他说,“我们必须通过感觉成为知者”,只有当感觉告诉我们“理应如此”时,理解才会告诉我们“的确如此”。因此,戏剧家的任务“不是创造动作,而是通过情感使动作变得可理解,从而使我们完全无须智力就可为其辩护”⑧。整体艺术的出发点,即通过所有艺术的合作,创造出激发公众思考的强大情境,将认知情感化、具象化。因此,整体艺术的实质就是准备的艺术,创作的大部分时间都是为了准备“大场面”,这个蕴含永恒法则、相当于现实场景总和的典型场景,就是具有神话思维的“原型情境”。三是对机械性的隐藏。要想确保观众专注于整体艺术背后的精神运动,就必须使其忘记技术和人工的投入。瓦格纳说,一部完美的艺术作品“不能让人找到任何智力综合的痕迹”,“目标的全部实现应该被提升到难以察觉的程度”⑨。他的音乐剧通常用恢宏的主题、华丽的管弦乐、优美的朗诵去模糊单体艺术之间的界限,生成一种所有艺术无限结合的错觉。一个非常复杂的人工、机械隐藏系统,奖励的是具有反思性和文化自觉的视听实践,使之将所有“不可见”的异质技术都转化为“可见”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