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J9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8634(2023)02-0085-(09) DOI:10.13852/J.CNKI.JSHNU.2023.02.009 有关电影空间的讨论在近年国内电影理论的研究中颇为热门,但是何为“空间”?一般所谓的空间与电影表现的空间差异何在?列斐伏尔所谓的“空间生产”究竟为何物,它又是如何才能够为电影理论所用?这些至关重要的问题并没有在相关的讨论中得到充分的阐释和解答,这篇文章试图在这些问题上寻根究底,将有关空间的问题更为妥帖地纳入电影学的范畴。 一、什么是“空间”与“空间生产” 按照柏格森的说法,“空间是没有性质的一种实在”。①也就是说,我们其实无法判定空间为何“物”,一般来说,只要人们对于对象略知一二,总是可以对其性质进行描述,而空间不能,它无边无沿,无从“下手”。在柏格森和康德这样的哲学家看来,“空间”和“时间”都只是人们为了描述某一“事物”而提出的概念,这个先于时空概念的“事物”最为一般的属性被称为“绵延”和“广延”。在中文里,“延”是伸展的意思,“广”是指广度,于是“广延”便是在某个方向上的延展,也就是空间。“绵”没有方向,但是有连续不断的意思,于是“绵延”便是事物的变化过程,也就是时间。“绵延”和“广延”属于天下所有事物的共同属性,其本身并不是“物”,而是事物存在的公共性质。当人们需要对事物的变化和位移进行描述和计量的时候,便会用到“时间”和“空间”这样的概念。 在一般的理解中,时间和空间不可分,时间的“切片”便是空间,理解时间必然经由空间。在康德看来,如果把世上任何事物自身的特性去掉,那么它最后剩下的便只有广延,也就是事物的形状。这个广延是去不掉的,它存在于人对事物的关照中,而不在事物自身(事物处在运动和变化之中,并无固有之形,固有形态乃是人的赋予),因此,时间和空间这样的概念都是先验的、非实在的,“它们属于纯粹直观,是即算没有某种现实的感官对象或感觉对象,也先天地作为一个单纯的感性形式存在于内心中的”。②但是在黑格尔看来,事实并非如此,“在《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是非常彻底的。事实上,他在那里说(该书的最后第二段末尾和最后一段开头部分,563页),自然是空间,而时间是历史。换句话说:没有自然的、宇宙的时间;仅仅在有了历史,即人的存在,即会说话的存在,才有时间。……如果没有人,自然就是空间,也仅仅是空间。唯有人在时间中,时间不在人之外存在;因此,人是时间,时间是人,即‘在’自然的空间‘定在中存在的概念’”。③在黑格尔的时空观中,人的重要性超过自然,但又隶属于自然,因而空间是一种“定在”,不仅不是人类的创造,而且把人类包含其中,从而颠覆了康德的先验时空观。黑格尔之后的哲学家,包括柏格森,大多认同他的这一看法。 如果不从哲学的角度,人们也可以从自己的身体来感知空间,不过这样一种感知不可能是纯粹动物性的,如果人类如同动物那样来感知空间,那么人类永远也无法超越自己视觉之外的世界。“人类从他真正可以称为人类开始,或者至少从上万年以前开始,就不是仅仅为了实用目的利用空间,同时也把他们所理解的秩序加于周围的空间,换句话说,即以他们的观念来‘布置’空间。……而在进入定居的农耕社会以后,世界的空间秩序便以定居者为中心放射性地构建起来,伊甸园的故事便是对农耕社会这种放射性空间的理想再现。”④在此,我们看到康德的时空观至少有一部分又悄悄地回来了,因为空间不仅是人类外部的事实,同时也是我们对于世界的想象。我们可以不从哲学的角度来思考空间,但是“空间”在被建立的过程中,却少不了哲学所思考的内外两个向度。尽管现象学的哲学家们尽量地把时空和人类身体一元化,如梅洛-庞蒂,他认为:“体验揭示了在身体最终所处的客观空间里的一种原始空间性,而客观空间只不过是原始空间性的外壳,原始空间性融合于身体的存在本身。称为身体,就是维系于某个世界,我们已经看到,我们的身体首先不在空间里:它属于空间。”⑤但我们在思考空间问题的时候,还是会不自觉地将内部和外部分开,因为人是一种拥有“自我”的动物,他无时无刻不在区分“我”和“非我”,以致很少能够获得一种纯粹的介乎于两者之间的中间状态,我们总是非此即彼,不是向内,便是向外,而且更多是向外。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谓的:“只要物理—技术的空间被当作空间的本身,空间物的任何属性都要在先地坚守物理—技术的空间,并把它当作空间本身。”⑥现代社会的科技发展早已证明了这一点,人们在探索宇宙空间的时候,并不需要将自我的身体代入其中。 或许是因为科学技术的发展,人们受到空间之物的蛊惑越来越甚,不但生产制造大量的物,而且对物产生迷恋而不能自拔。在近代社会中,是马克思深刻揭示了人与物(商品)之间的复杂关系,将“物”置于社会形态之下予以考察。列斐伏尔受到马克思的启示,进一步提出了有关“空间生产”的思想。所谓“生产”,即是产品的机械复制,而“空间”作为“生产”的修饰定语,排除了任何具体之物的可能,因而“空间生产”是一种类似于物质生产的生产,尽管它本身不是物质的生产,但却可以包含物质的生产,列斐伏尔将其称作“生产关系的再生产”。所谓“生产关系”,简单来说就是某个生产资料所有制社会的人际社会关系,“再生产”则是试图涵盖这一关系之中产生出来的某种异质的、不同的发展方向。“准确地说,这是生产关系再生产的场所,它包含了纯粹而简单的生产力的再生产,而不是排除了这种再生产。所有这些都表现在了这些空间中,但却没有得到正确的表现,因为文本和语境被弄乱了(就像一团乱麻)。”⑦列斐伏尔认为空间的关系并不能在生产的语境中被直观地意识到,他以威尼斯这个著名水城的发展为例,指出那里最初只是一片沼泽滩涂,是一个出海口,后来因为商业发展的需求被建设成为城市,在建设的过程中,既有完全功利性质的建筑设施,也有为满足审美需求而投入的劳动,前资本主义式的生产关系由此而萌生。“将剩余生产用于满足审美性需要,以便迎合那些尽管冷酷无情,却有着惊人的天资和高度文明教养的人们的趣味,这一事实决不能掩盖住剩余生产的来源。”⑧因此,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是一种对事物总体性的描述,它包含了对象物,但又不仅仅是对象物,“仅仅注意物的存在,无论是特殊物还是一般物,就会忽略了物同时所体现与掩盖的内容,即社会关系以及这些关系的形式”。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