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明自萌芽之初就注重对天地万物之规律的探索。人们的生活经历着四季寒暑、生老病死等自然规律；人们的劳作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等天地法则，按照二十四节气的顺序完成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祖先从大自然的规律中认识到秩序与生存之间的必然联系。在自然秩序的基础上，社会秩序逐渐形成。“中国古代的祭祀是季节性和田园性质的，是对宇宙万物的感谢祭……充分表现出农耕文化时代初民在宗教信仰和仪式中的功利与实用价值判断，形成中国礼文化始终强调艺术的社会功能与政治功能。”①众所周知，融合了生命、道德、情感的“礼乐”是中国哲学与美学的核心。礼乐文明遵循秩序，同时也推崇秩序。“序”是“礼”(社会规则)的必然要求，所谓“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礼记·乐记》)②“礼乐”对于社会秩序的诉求大幅度扩展到审美领域。“序”于是成为中华美学理论的重要“元范畴”，具体表现为对艺术作品的形制、章法、标准、等级、法度、程式、结构、尺度、节奏、韵律等秩序的探索。中国艺术重视规矩，但是优秀的艺术品能够在规矩上优化和创新。 电影中“序”的形态 在中国电影中，“序”有着极其重要的美学价值。中国电影向来不以自然主义去呈现在艺术中的主客观关系。在艺术形象与生活形态之间，传统美学处理的方式是依据内心领悟的天地之道去安排作品中所有元素的主次关系，以实现可控可感的秩序之美。 1926年，电影理论家、编剧陈趾青提纲挈领地阐述了当时比较公认的编剧章法：“一本影剧也和一篇文章一样，有起承转合的地方，有大开大合的地方。全剧应该有整个的精神，固结不断。剧中每幕的连续，也正和文中每段连续一样，有伏笔、有补笔、有衬笔、有宕笔、有点笔。假使在一本影剧中删去任何一幕，本影剧的精神就散乱了。在一篇文章中删去任何一段，全篇文章就因之减色。拿全剧的精神，控制了观众的精神，使观众看得兴致淋漓，目痴神呆。看了上一幕，就有急切要看下一幕的盼望。看了下一幕，就有关切到上幕的联想。观众的精神，连接不断。这方是完全的影剧，这方是有精神的影剧。”③中国电影编剧很早形成了章法观念，注重主次分明、情节布局的疏密，叙事线凡有伏笔必有呼应，矛盾冲突环环相扣等。相比之下，非线性叙事、生活流叙事在中国电影中也存在，但毕竟是少数，因为它们不符合中国人建立在“序”意识上的接受习惯。 对于电影表演来说，演员都懂得配角不能抢主角的戏。在摄影美术上，摄影师灯光师明白用光上要有主光源、主基调；在剪辑上，抓住叙事的主情绪、主节奏等等是工作的基本原则。20世纪80年代初，很多人尝试在电影中大量使用升格、降格、闪回、故意偏色或者插入黑白影像等等反常规的表现手法，偶尔尝试无可厚非，但是为了炫耀技巧、赶潮流而使之泛滥则是画蛇添足。有人借“电影语言现代化”之名，却无现代化之实，创作思维流于简单化和表面化，杂乱无章。观众对于此类“炫技”也比较反感。 在有关电影造型的实践中，“序”化为等级观念，物象在作品中的位置、大小、频次都是按主次安排的。这儿乎也是中国所有视觉艺术的基本法则，人物、风景、花鸟均有等级次序。山水绘画中五岳为尊，群山之中有主峰次峰的差别；花鸟画中，牡丹、老鹰、狮子、老虎以及想象出来的动物龙凤能显然隐现出君权观念。在书法中，有运笔“八法”，笔画也有主次关系，只有区分出主次，才有章法布局和结字造型。④古代的人物画，品行高洁的贤者身形都会比一般人的身形要大，比如五代十国时期南唐画家顾闳中的绘画作品《韩熙载夜宴图》，画中人物身躯的“大”与“小”不是写实的，而是道德和地位的形象化(见图1)。在中国艺术中，对于“序”的遵从可以超越写实的要求，我们从中也可以感受到中国审美中伦理道德观念的重要作用。
图1.五代十国时期南唐画家顾闳中的绘画作品《韩熙载夜宴图》(局部) 在布景道具上，导演和美术师都要尽量减少画面里与剧情无关的事物。费穆就曾提出：“布景师必须了解剧的主题，以及某一场戏的环境，避免一切不必要的物件，而加重其必要的部分；这样，与摄影合作起来，其效果必大。”⑤在费穆的很多作品中，我们可以发现置景方面的美感都是通过做减法得来的。画面里去除一切不必要的东西也极其有效，画面中留下的元素都是有含义的，干净单纯，营造出朴素、庄重的美(见图2)。1941年，他编导古装电影《孔夫子》时，因为时局动荡，摄取外景的机会很少，影片主要依靠棚内搭景，风格极为简约，却古色古香。人物的背景有时仅仅是混沌一片，却有空灵之美(见图3)。
图2.《城市之夜》(1933)中布景道具的简约使画面干净
图3.《孔夫子》(1941)的内景，背景混沌而空灵 “序”的意识化为中国电影的很多独特创作手法。早期电影中为增强电影吸引力和平衡电影情绪节奏的手法被称为“穿插”，笔者于《当代电影》2022年第1期撰文《“穿插”与早期中国电影理论的本土化建构》有专门论述。举例来说，在悲剧中插入喜剧桥段，化解过于沉重的情绪就是一种穿插。穿插必须适可而止，不能不顾“全剧中的空气”，⑥如果过多或者喜感太强则是破坏秩序的喧宾夺主，削弱了整部影片的主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