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讨论由主旋律电影进化而来的新主流电影时,学者们在其两方面的特征上达成了共识,一是主流价值观的传递,这是“主流”命名的来源,也是电影的根基所在。而在第二方面,无论定义强调的是类型创作还是主流市场,最终指向的都是观众接受度的提高,恰恰在这方面,今天的新主流电影仍面临着挑战:电影题材选择的面向变得更加宽广,类型表达范式也有了明显进步,但在作品内核层面,主流话语询唤和观众审美要求之间的缝隙常常难以弥合,一些电影仍旧沉溺于使用传统主旋律泛情化、悲情化的表现手段,最终削弱了影片的艺术真实感,让本该畅游于光影之海的观众陷落在重复表述带来的疲惫中。 姚斯(Hans Robert Jauss)将文艺作品审美接受的核心指认为接受者与作品主人公的认同,并为认同划分出钦慕、同情等不同类型。面对观众认同上的挑战,近年来的新主流作品选择突出主要角色的家庭身份:主人公或是以“父”的身份传递着主流价值观,或是以“子”的角色经历着主体性的寻找,两者彼此映照又紧密相连。而通过表现父子间认同的构建,电影一方面体现出“以平民化的叙述视点展现人物的人格精神和亲情伦理”[1]的努力,另一方面让原本发生于家庭之中的亲缘认同合理演化为更宏大的国族认同,完成了一次巧妙的意识形态置换。 一、以子审父:超凡奉献下的钦慕式认同 楷模人物的塑造不仅保存着先辈或同辈的光辉业绩,还会对社会集体记忆的形成发挥重要影响,因此获取观众对待电影人物的钦慕式认同,并努力激起现实的仿效热潮,曾是主旋律英模电影的重要目的。从20世纪90年代的《焦裕禄》《孔繁森》到新世纪后的《我的母亲赵一曼》《我的父亲焦裕禄》都表现出对钦慕情感的竭力追求,但要达到观众走出影院后依旧以银幕人物为榜样的效果,电影叙述中对恰当距离的维系就必不可少:“使钦慕成为一种审美情感并使个人仿效榜样和模式的,不单纯是对不寻常或者完美之物表示的惊叹,而是一种制造距离的行为。”[2]206对人物进行全方位贴近展现,密集的情感刺激会激发观众认知的防御策略,从而切断审美接受的渠道,而将角色搬移到圣徒陈列的万神殿中,钦慕情感又会演变为高不可攀的惊叹。 无论是俄狄浦斯情结的表述还是儒家关于“礼”的要求,父子间的距离都是与生俱来的,区别只是在来源于本能欲望的争斗还是文化规范的安排。在以水波式差序格局绵延千年的传统中国家族中,父子关系是整个家族关系的主轴,对父亲的认同是融入家庭环境的基本保障,对家庭的融入又是实现国族认同的必要基础,这让通过“审父”来获取钦慕式认同有了强大的文化支撑,在近三年以集锦策略呈现的献礼影片中,这一模式的实践表现尤为明显。 2019年《我和我的祖国》惊艳亮相,《北京你好》里满嘴京腔颇有些吊儿郎当的“张北京”成为第一个被观众审视的父亲,与妻子离婚的他想利用奥运门票来赢得儿子的尊重,但最终,他选择将门票赠给一位失父之子。借助电视直播,张北京的妻儿见到了那位成功进入鸟巢的孩子,听到了他言辞诚恳的感谢,为父亲奉献精神所感动的儿子最终向屏幕投去敬佩的目光,一个充盈着喜悦的叙事闭环也就此画成。当空间转向荒凉西部,依靠父辈奉献获取子辈钦慕的叙述模式,在《白昼流星》里有了更充沛的情绪加持。起初借助哈扎布的第一人称讲述,两兄弟的玩世不恭显露无遗,而后来的归家、叛逃和原谅则一次次显示着老李的宽厚包容,他在数十年扶贫工作中耗尽的生命,最终感化了如野马般叛逆的孩子,在民间神话的光晕渲染下,老李化身为子辈心目中带来改变的“白昼流星”。 到2020年《我和我的家乡》登台时,构思精巧的《最后一课》进一步强调了父辈奉献的超凡化——一位丧失自我坐标的父亲,最后挂念的是一群并无血亲关联的孩子。学生共聚一堂来重现往日,完成这早已逝去的最后一课,为的是帮老师重新锚定生命的意义。从电影上映后的评价来看,这一单元击中了许多观众的泪点,在描绘奉献自我引导下一代成长的乡村教育者上,《凤凰琴》等主旋律电影其实已经有过成功尝试,影片成功将奉献和还乡的主题、父亲与老师的身份融合,带领观众完成一次醇厚情感的重建,最终在赢得钦慕式认同上有了亮眼表现。 2021年《我和我的父辈》中围绕父亲的四个故事将新主流电影对父子认同的书写推向了新的高潮。《乘风》和《鸭先知》一悲一喜,呈现出不同时代的父亲两种截然不同的奉献。《乘风》中那一段在遇难和分娩间切换的平行蒙太奇,以及马仁兴独自躲在芦苇荡里的哭泣,都成为牵扯观众心弦的重要情节点,凸显出军人父亲的英雄气质和无私大爱。相较之下,《鸭先知》里赵平洋的奉献是更加隐秘的,随着时代坐标而移动流转,即使从儿子冬冬的视角看去,他的形象都难以与高大沾边。开篇冬冬诵读《我的父亲》似乎只是一个孩童的美好想象,而在公交车站等车时的闹剧更是对父子间距离的写照。但岁月流逝带来了认同要求的改变,这位看似失败的中年男人,在一次次的创新尝试中展露出不同凡响的先见与勇气,最终不仅收获了社会的认同,还赢得了儿子的钦慕与尊敬,在主题曲《如愿》MV的结尾,冬冬微笑着面对父亲,而父亲的大手握起了孩子的小手:“而这一刻,我终于相信了我爸爸所说的话,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