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的媒介问题研究一直处于两种知识交叉的领域:顾名思义,它首先隶属于“媒介研究”的范畴,以物质、技术和功能为主导;但同时,它又是关于艺术“表意”的研究,强调意义生产的精神维度,20世纪以来关于表意的深度理论理应继续发挥参照作用。遗憾的是,在大部分情况下,两种知识领域目前仍然处在相互区隔中,交换与联合的趋势并不明显。 媒介研究源于社会学和传播学理论,总体上是一套围绕媒介的功能与属性构建的知识集合,它对媒介“物质性”与“技术性”的强调,使其在滥觞后不久便与传统的主体-文本理论分道扬镳。因此,关于媒介的主流知识与文学理论之间出现了显而易见的裂隙,即使两套理论处理的是相同的对象——无论是电影、电视,还是博物馆里的装置艺术——断裂的情形依然清晰可辨。 同时,艺术史对材料与物质性的强调、当代电影研究对影像技术性与物质性的强调,已成为划分新知识与旧理论的主流标准。艺术研究中的这一现象与当代哲学中对形而上学的攻击步调一致,前者甚至可被视为后者整体知识部署的一部分。正如鲍里斯·格罗伊斯(Boris Groys)所言:“这不仅是出于纯粹的科学兴趣,试图探寻技术与信息的构成,而且也致力于从整体上削弱主体-语言的作用和地位,用以摆脱以主体为主要参照的哲学传统。”①格罗伊斯认为,“媒介总是与物质性存在相关,由非人的物质性力量驱动,而传统中的主体和语言则被理解为精神的、非物质的——因此相对于不再被视为受制于任何理想的形而上学秩序的物质宇宙而言,(主体和语言)是完全无力的”②。但我们不能忘记,在麦克卢汉那里,媒介的信息颠覆并重构了使用媒介的主体,在海德格尔那里,语言(而非使用语言的个体)仍在言说。他们依然致力于推进“语言”与“解释学的主体性”的哲学强度,因为倘若没有叠加在媒介物质性之上的形而上学秩序,物质力量的相互作用就会呈现为纯粹的混乱,媒介的意义便无从谈起。 因此,在处理媒介问题时,我们需要用一种辩证的目光来发展理论阐释中兼容性的知识。再媒介化(remediation)即提供了这样一种具备典范意义的视角,它包含“物质性”与“精神性”的双重特性:一方面,“媒介化”是一个典型的媒介问题;另一方面,“再”又与表意的“重复性”密切相关,这就意味着,我们可以把哲学与文学研究中丰饶的表意理论资源带入其中。以“再媒介化”概念为起点,我们有可能发展出新的系统性知识,用以沟通并协调相互区隔的知识领域,为多角度鸟瞰知识对象提供动态视点。 一、再媒介化:一个未完成的定义 2000年,杰伊·大卫·博尔特(Jay David Bolter)和理查德·格鲁辛(Richard Grusin)在《再媒介化:理解新媒介》(Remediation:Understanding New Media)一书中,首次对“再媒介化”概念进行了系统阐释。但以回溯性的目光来看,再媒介化现象在概念被正式命名之前早已存在,因此,该概念的定义过程意味着对相关知识的历史梳理:媒介考古学试图以知识回溯的方式看待它,认为它绝不是某种具体的媒介现象,而代表一种古已有之的普遍的精神机制;近年来的“档案电影”“数据库电影”等新事物层出不穷,但其叙事的内在语法并非新鲜之物,反而表现出与再媒介化的高度相似;此外,“跨媒介叙事”(transmedia storytelling)、“改编”(adaptation)、“拓展”(extension)等相似概念,也给阐释增添了混乱。 从自然语言的层次理解“再媒介化”似乎并不复杂。再媒介化建立在媒介化的基础上。所谓“媒介化”,指的是人类在媒介表意的过程中,将意义附着在物质性(如声音或图像)或想象性(如文字)的媒介之上,将媒介转变为一种可感知的现象或符号。媒介转变是一个持续展开的过程,例如,一幅照片被转译为文字,进而又被转译为图像;再如,一则以文字记录的故事借助演员的身体呈现在当代舞台和银幕上,这个过程便是再媒介化。 博尔特和格鲁辛主张,“再媒介化是一种媒介的显现,这一显现是为了补救另一种媒介”③,“它包含了整治、修复、补救、调和等基本含义,还包含了改革、重塑和重建的意义”④,“新媒介可以尝试通过完全吸收旧媒介来进行修正,以便使两者之间的不连续性最小化,再媒介化确保旧媒介不会完全被抹去,新媒介依然以确定或不确定的方式依赖于旧媒介”⑤。 博尔特和格鲁辛将再媒介化与“直感性”(immediacy)和“超媒介性”(hypermediacy)关联起来。直感性指的是一种透明的、“自我隐身的媒介”特征,其存在价值在于使人忘记媒介而记住内容。电影研究对此并不陌生,电影媒介的直感性就是电影图像的现象学特质,它在巴赞那里被称为“摄影性”,在古典电影中则结成“透明的叙述话语”;它隐蔽自身,生成观众的幻觉。而超媒介性则是多种媒介的并置,体现的是媒介“自我暴露”的特征,它最早可追溯到欧洲中世纪的泥金手抄本,其中富有装饰性的字母图形混合了图案与文本两种介质;它的现代起源则可以定位于现代主义艺术,如后印象派绘画中的颜料点或抽象绘画中的线条、色块强调自身的在场,媒介阻止了观者的目光,取消了再现过程的幻觉性,迫使观者将媒介自身视为媒介的属性。再媒介化是连接直感性与超媒介性的桥梁,是对两者的混合调配。它将旧语境下的素材镶嵌于新作品中,前者一旦插入后者,就变成可被迅速识别的媒介,媒介自身(而非其存储的内容)成为素材存在的理由。再媒介化描述了这种“插入”的过程,在艺术史上则标注了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语法的转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