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电影产业类型化实践的有益探索,青春片在经历了2013年以降《致我们终将失去的青春》(以下简称《致青春》)、《匆匆那年》、《同桌的你》等开启的“轻”电影主流化浪潮后,一度沉寂。彼时,关于青春类型片中的青年怀旧、青春怨怼、感性崛起、主体性张扬等议题引发学界探讨。近年来,随着《狗十三》《少年的你》《最好的我们》《送你一朵小红花》《燃野少年的天空》《盛夏未来》《五个扑水的少年》等影片的相继推出,青春片再次激发大众热议。猫眼数据显示,2017-2020年四年间,中国电影观众平均年龄为28.25岁、28.73岁、29.18岁和28.80岁。①尽管平均观影年龄略有逐年攀升的势头,但青年群体仍是中国电影市场的主力,青春题材电影也因此拥有强大的受众基础。综观近年来的青春类型片生产,其创作面貌悄然发生转变,具体体现为:传统社会的矛盾冲突和社会转型期的内心阵痛不再是创作者聚焦的重点,多数影片将焦点对准日常生活,细腻地打磨青年人内心的情感经历,在与生活和社会环境的互动中,重新定位青年人的性格,捕捉这一群体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品格。那么,相较于既往同类影片创作,这种着眼于生活美学趣味的情感书写的独异性和超越性何在?这一表达策略是否真切地反映出当代青年人的集体性情感面向?其社会意义又该如何理解呢?笔者试图借助“情感转向”(affective turn)的相关理论框架对上述问题给予思考和回应。 一、生活美学:青年情感书写的个性与共性 在当下中国电影生产中,关乎日常经验的“生活美学”似乎已经与宏大叙事和奇观书写平分秋色。当人们对“高概念”电影所带来的震惊体验日渐麻木的时候,重归生活世界、描摹日常情感的感性审美成为大众观影的另一种选择。《2021年第二季度中国电影报告》显示,青春片仍然是市场表现突出的类型。②仅以2021年青春片的创作实践为例,反映青年海外求学奋斗经历的《合法伴侣》、挖掘大龄都市青年情感故事的《有一点心动》、讲述小镇青年跨域求索的《我要我们在一起》、以类型融合的方式挖掘青春爱情真谛的《你的婚礼》等,都引发不同程度的社会反响。细加观察,上述影片大都从常人、常事、常情角度讲述平凡青年的世俗情感,凸显了一种整体性的“生活美学”趣味。 “生活美学”源自中国古典文艺精神并结合现代性理念。与西方文艺学所倡导的“日常生活审美化”不同,生活美学一方面承认审美与生活的连续性,跳脱“审美非功利性”的乌托邦幻境;另一方面又强调审美实践中的非生活化面向,认为美感体验与政治、经济、社会、国家发展息息相关。无论是对审美的生活化和非生活化的兼容,还是对审美现代性的拥抱,生活美学始终以“情”为本体,构成了“忧乐圆融”“苦乐相济”的美学光谱。这种出世与入世相统一的美学观念与当代全球化美学思潮中的“文化间性”不谋而合,意味着“中国美学已经融入全球对话当中,并将在其中扮演愈来愈重要的角色”。③ 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以来,随着90后长大成人、00后步入青年文化阵营,与数字原住民相关的“二次元文化”“御宅文化”“躺平一族”“宅腐基萌”“丧文化”等纷至沓来,共同构成了青年群体自嘲、反讽的精神指认。诸多文化标签的背后无不指涉着后现代社会和数字媒体生态中青年人与日常生活的本质性链接。这一文化淡化政治关怀、国族关怀,倡导娱乐关怀和个体情感,关心、关注与自己的成长经历息息相关的生活细节、碎片化记忆和情感话题,竭力营造一种“去震惊化”的情感氛围。 在日常生活中,每个人的情感经验各不相同,且各种情感彼此交织,它们以流动而非固化的形式存在于人们的精神世界中。这也是情感议题难于把握和理论化的主要原因。早期情感理论研究者斯宾诺莎曾试图从理性主义思想出发,对人类的情感问题加以研究。他认为,人类的基本情感无非分为快乐、痛苦和欲望三大类型,“欲望是人本质自身……快乐是一个人从较小的圆满到较大的圆满的过渡。痛苦是一个人从较大的圆满到较小的圆满的过渡”。④就情感的细化类型而言,“刺激我们的对象有多少种类,它们所引起的情绪就有多少种类”。⑤由此可见,如果我们企图通过归纳青春片中的情感元素分布来总结青年情感类型,显然不具有可操作性。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情感研究的乏力。正是因为以青春片为代表的文艺作品中主人公情感的个性与集体情感的共性交错,才使得具体作品的特殊性和社会现象的典型性互为统一。 曹保平导演的《狗十三》在日常化的纪实风格中使用了对位影像和浅焦镜头的表达技巧。前者在人与狗的情感关系中烘托主人公李玩在家庭成长中从抵抗到妥协的无奈情绪;后者则努力营造出李玩同周遭环境之间的精神疏离感,其征候性意义不言而喻。同样表达残酷青春的电影《少年的你》则以校园霸凌为核心事件,讲述了陈念和小北隐忍却决绝的懵懂爱情。影片有着现实主义的影像基调,撕破了众多校园题材电影纯美、明媚的天空;痛彻心扉的情感经历像一面镜子,映射出当代中国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中的情感缺失问题。相较而言,《送你一朵小红花》虽然在形式上充满伤感与悲楚——罹患癌症的少年与病魔顽强搏斗,但影片满载青春的浪漫与希冀。生命之火晦明不定,却并未影响韦一航与时间赛跑的决绝。影片结尾将美好的憧憬寄托于平行时空。该处理虽然因虚无主义色彩而遭到评论界的诟病,却可以帮助人们从琐碎、苦难、困顿的生活情境中窥见温馨与美好。 情感书写对象如果仅仅局限于个体特殊性,其社会和时代意义显然是有限的。当下青春片的复兴很大程度上捕捉了社会热点,进而将个体经验升华为典型性、普遍性的集体经验,即“复数”的情感(affects)。正如情感理论家迈克尔·哈特所言,情感议题的研究对象并非指代个别性的“它”,而是一般性的“它们”。进一步讲,青春片中凝聚在个体情感行动中的激发、施予、接受、影响等系列过程,及其背后所反映出的代表性社会观念才是我们所要关注的重点。基于此,对当下青春片的考察,有必要从个性化的影像实践中捕捉到共通性情感,体悟当代青年人的情感世界在与外部环境交互作用中所催生的新样貌、新特点、新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