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艺术与生活的讨论,是美学史的一大公案。以电影为例,生活电影是与奇观电影相对应的另一种基本影像形态,影响深远。而人类社会进入城市化阶段以来,城市生活的文本关切在艺术或传媒史上的影像实践更是蔚为大观。可是,对于城市、生活与艺术三者的内在关联,却缺乏细致的学理辨析。大卫·克拉克(David Clarke)有段论述电影与城市间相互关系的话,频见于文献之中。他说:“电影史与城市史相互交织,以致很难想象电影的发展竟与城市毫无关系。同时,城市显然是受电影形式塑造而成,但是电影研究与都市理论皆未对两者之间的关系作出适当的回应。”①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王尔德关于艺术与生活的判断:“生活对艺术的摹仿远远多过艺术对生活的摹仿……生活是艺术的最好的学生、艺术唯一的学生”②。 这两种说法虽然相似,但二者的内里却是迥异的。王尔德并不认为生活值得艺术关照,在他看来,“有两个世界”,“一个是现实世界,我们可以看到它而不必去谈论它;另一个是艺术世界,我们必须谈论它,否则它就不存在了”③。这一观点表达了王尔德的基本取向:“现实应该被贬斥,理应受到忽视,艺术家不值得去谈论它。”④而这种带有极端唯美主义倾向的论断可以作为支撑艺术奇观属性的理论基础,同时也从反面论证了生活美学的意义——它介于现实客观世界与纯粹想象世界之间,是通过视觉弥合客体与主体、存在与此在、物与心的某种审美中枢。这种趋势在现代城市诞生以来,尤其突出。本文尝试以城市生活电影为例,在影像艺术上的文本层面分析城市生活美学,提出一种解析现代城市生活美学的基本思路,并试图通过这种思路的展开,激活一些中国传统文论术语。 一、现代城市生活进入美学话语:以发生学为视角 今天,以生活美学为代表,将日常生活视为一种审美对象,已是公论,甚至近乎常识。但在现代美学史上,生活何以能够成为审美对象,却经历了一段相对漫长的过程。这一过程被集中呈现在19世纪中后期,特别是电影的诞生上。 当然,电影甫一诞生,并未被当作艺术而为人们所接受。而在它出现之前,作为现实的日常生活已隐隐地被艺术关照了。不妨以两位美学家的观点为引,展开讨论。王尔德(1854-1900)和波德莱尔(1821-1867)都生活在“前电影”时代。前者是传统美学的巅峰,而后者则是现代性美学的肇端。尽管处在大体相当的语境中,两人却持有完全相反的美学观点。王尔德说:“艺术放弃它的想象力的媒介时,也就放弃了一切。作为方法来说,现实主义是一个完全的失败;每一个艺术家所应避免的两件事,是形式的现代性和主体的现代性……生活比现实主义跑得快,但浪漫主义却永远在生活之前。”⑤在这里,王尔德区分了“现实世界”与“艺术世界”,又在题材上划分出“生活”“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他认为,变动不居的生活被现实主义固化为丧失了想象力的“艺术”,并不能成其为艺术;艺术的本质乃是“美而不真”的“谎言”⑥。而现实主义的问题恰在于其反映了生活事实的“真”——这其实是新闻(而非艺术)的本质。 其实,这一论断已经对生活美学的现代性起源做了区分:它具有“现实主义”(新闻)和“浪漫主义”(艺术)双重层面,而后者重于前者。与王尔德不同,波德莱尔则敏锐地意识到,“现代性”就诞生于19世纪60年代⑦。那是一个现实主义与印象派正将日常生活搬入画屏,艺术家们被“带有林荫大道、舞池咖啡馆、剧院和演出活动的大城市的魅力所倾倒”⑧;由法国人埃米尔·德·吉拉丹(Emile de Girardin)创立的现代办报模式实现工业化的胜利,“新闻报刊(取代政见报刊——引者注)从此毫无争议地控制了市场”⑨的时代。可以说,艺术与新闻合力呈现的“生活”构成了19世纪中后期的社会思潮主流⑩;而这一“生活”恰发生在以巴黎等为代表的新兴城市之中。换句话说,现实主义艺术、现代传媒与现代城市生活的兴起基本同步,艺术化的生活表征与纪实性的生活新闻叙事合璧才成了现代性的起点——前者带有审美现代性意味(美),后者则多具启蒙现代性色彩(真)。 这种“合璧”的艺术效果在视觉中尤为明显,诞生于1839年的摄影术即是端倪,1895年诞生的电影(尤其是早期纪实影像实践)更充分说明了城市生活的艺术、新闻表达之合一趋势。(11)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求“美”的艺术还是求“真”的新闻,都是对现实生活的符号加工,其所构建的真实,既非“客观真实”,亦非“主观真实”,而是“符号真实”——电影尤其如此(12)。正是诞生于城市之中的“符号真实”及其审美效果,构成了现代性体验的核心表现:“这个世界是被它自己的幻境主宰着——用波德莱尔的说法,这就是‘现代性’。”(13) 也就是说,艺术(文学、绘画、雕塑等)、新闻构成的城市生活幻境是现代美学诞生的重要前提。而这一“前提”集中地表现于城市生活电影中。城市生活,是电影诞生之初近乎唯一的题材。无论《水浇园丁》(1895),还是《火车进站》(1895),抑或《工厂大门》(1895),所表现的内容都是城市生活。而无论是那时候,还是今天,以城市生活为主要表现对象的电影都既有新闻的纪实性特征(真),又突显出艺术的视觉性效果(美)。在布光、画面、景深、景别、音响等影像修辞(镜头语言)层面的基础上,城市生活电影呈现出一种日常生活的“幻境”。这何以成为生活美学关照的审美对象?可以尝试的是将城市生活作为一种日常幻象的文本形态,按照真与美的区分,将其划分出纪实属性的“拟象”与审美属性的“兴象”两个层面——正是这两个层面共同作用于观众,才使现代城市生活的美学表达呈现出亦幻亦真的审美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