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表现主义:概念及其普泛化 表现主义,与现实主义是一种对偶关系,包含相反和相关的关系。在历史上,表现主义有特定的意义及其内涵。20世纪初,一些欧洲艺术家不满足于现实主义的摹写风格,开始由表及里、从外在到内心、从行为到灵魂,以深邃的情感表述文艺作品的实质、品质和灵魂。从19世纪的“再现论”演化到“表现论”,表现主义从自我和主观出发,建构一种情感、意象和幻想的艺术世界。美学流派的肇端和发展,需要哲学作为思想资源,否则难以成为一个思潮运动,也不可能行稳致远。表现主义的兴起与社会经济发展阶段及其矛盾有关,也与互为表里的新兴哲学流派相关,涉及康德哲学、尼采美学、伯格森的直觉主义以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是哲学流派在艺术领域的反响和呓语。 表现主义经过文化狂飙运动之后,也沉淀为日常范式,与传统范式深度融合。在相互选择中,表现主义元素成为传统范式的有机修辞成分。一方面,它是滋润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段,在客观描述中增添灵动意象;另一方面,在历史的表现美学惯习推波助澜之下,表现主义逐渐丰润,自成一派。表现主义从史学概念发展为常规流派,与现实主义互为对峙却又相映成趣。从某种意义而论,文艺美学基本可分为现实主义和表现主义两派:前者主张“再现论”,重客观真实;后者主张“表现论”,重内心真实。两者并非完全对立,而是体现出相克相生的关系。现实主义中有表现主义的意味,表现主义中有现实主义的力量。它们的文化出发点和美学侧重点有异,殊途最后也是同归,都是不同的“真实观”呈现出的世界“真实”。作为一个集合体概念,表现主义包含众多子脉,它们各持美学旗帜,艺术性格和禀赋各异,却不离“内在的需要”的基本立场,放大主体的情感力度。 在表现主义的中兴阶段,欧洲电影出现了《卡里加利博士的小屋》《泥人哥连》等代表作品。从表演层面来看,这两部作品与纪实作品存在差异,演员如同幽灵一般,表演动作僵硬或神经质,美工则更具表现主义的特质。表现主义表演文脉一路绵延,在若干电影思潮中或显或隐,产生一批电影大师和经典作品,比如,路易斯·布努艾尔(《一条安达鲁狗》)、弗朗索瓦·特吕弗(《四百下》)、让-吕克·戈达尔(《筋疲力尽》)、阿仑·雷乃(《广岛之恋》)、沃尔克·施隆多夫(《铁皮鼓》)、赖纳·维尔纳·法斯宾德(《玛丽娅·布劳恩的婚姻》)、昆汀·塔伦蒂诺(《黑色小说》)。在这些大师级导演的影片中,表演呈现人的尊严和素质,强调表演状况的激进、冲突和异化。表现主义表演以它的主体性、狂放性和包容性,塑型了与现实主义表演迥异的美学格式,是世界电影表演史的瑰宝。 中国没有康德哲学、尼采美学以及伯格森的直觉主义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的哲学生态,因此,中国电影表演没有规范的表现主义美学,长期以来只是隐约地偶露峥嵘,比如,1937年新华影业公司《夜半歌声》中金山的表演,以及香港演员周星驰的“无厘头”表演。改革开放以来,与“无厘头”表演同步,表演观念解放和发展,表现主义表演时有登场。20世纪90年代,出现表现主义倾向的情绪化表演思潮,表现为一系列边缘人物、非理性表演逻辑和拼贴美学。“情绪化表演接近于一种具有个人自传体性质的‘行为艺术’,它既有时代的规定性,也有青春文化的悖论性,更有文化误读的功利性,成为了‘第六代’电影的形象表意以及精神‘假面’。情绪化表演的具体修辞形态,体现在‘去戏剧化’的表演方法、即兴表演、非职业表演和日常化语言等方面,并形成了纪实性和虚幻性的两种情绪化表演状态。”① 从个体的文化表现主义,逐渐发展到集体的产业表现主义,表现主义表演语汇成为博取票房的战略元素,也深入主流和新主流电影的思想、艺术和商业的“配方”之中。表现主义表演以新奇、另类和入心,成为现实主义表演的“调味品”和“竞争者”。“它以现实主义表演美学作为基本线,表现主义表演方法在其上下窜动,并时而突进至极瑞部位,改革开放40周年时间已然经历七度思潮,又似乎回到美学出发点,然而,它本质和内涵已是迥异,渐至中国电影表演学派的意味。”② 近年来,在电影产业的助推之下,表现主义表演元素在艺术电影、杂糅类型电影中愈发娇艳多彩。这不是史学意义的表现主义美学,而是它的普泛化,体现为若干表现主义的成色和意味,是值得我们关注的表演美学。以2016年为例,《长江图》中秦昊、辛芷蕾饰演的男女主角,在片段化以及无逻辑化的情节之中,完成一种情感的回溯和映照,是浓郁的情思脉流,表演极具抽象感和形式美,呈现出一种静默的表现主义表演美感;《罗曼蒂克消亡史》的表演具有历史的“在场”感,有韵味,每一个演员似乎都是一种罗曼蒂克的象征符号,是表现主义表演的形式美学。众多影片中表现主义的表演意味让中国电影表演跌宕生姿。 二、魔幻现实主义表演 表现主义表演的基本逻辑是:情绪大于叙事,情感需要得到无限的扩展,故而涉及到荒诞和魔幻的表演手法;线条、节奏和图景,追求一种情绪的力度感、运动感以及反差对比。黄渤在《杀生》中的表演便是很好的例子。“塑造这类处在极端处境下、顽皮中带着癫狂的无赖式小人物,黄渤已经驾轻就熟,但是,本片中牛结实的情绪更加极端,并且经历了颠覆式的心理变化,即成为一名父亲,身份的重构使得牛结实最终以父亲的身份牺牲,用他的死换来爱人和孩子的救赎。黄渤用精湛细腻、富有张力的表演处理,很好地消化了这种转变,使得人物丰满立体。影片中充满了神秘化的仪式场景,黄渤生动的表情、嚣张的笑声、不安分的身影昭示着他在群落中离经叛道的地位。”③在雨中祭祀的“神秘化的仪式场景”中,村民制造幻觉,从而让牛结实自觉患病,通过淋雨着凉使其身体“垮塌”死亡。在村民的“陪同”淋雨狂欢中,黄渤瑟缩着身子表演,以大喜的神态表现大悲的结局,以迷狂的情绪化表演呈现无赖式小人物的癫狂人生。余男饰演的马寡妇,台词极为简约,主要以身体造型和面容表情表现情绪,充满一种内在的恐惧力量。二人的表演均有一定的扭曲、抽象以及表现主义惯用的恐惧情感,表演好看又耐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