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当代中国网络文学IP改编①日益火爆,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发现既有理论视角在分析该热潮时难免捉襟见肘,故而试图在前沿理论“武器库”中寻找更为称手好用的研究工具。目前一个显著的趋势是研究者纷纷将传统意义上的“改编理论”(adaptation theory)升格为“跨媒介叙事”(transmedia storytelling),以至于短短数年来标榜以“跨媒介/跨媒体叙事”为视野或路径的著述数量大增。伴随着跨媒介叙事风潮的狂飙突进,该理论之集大成者亨利·詹金斯(Henry Jenkins)的学说也随之广受关注。 研究者在方法论的选择上更多地倾向于跨媒介叙事,并不完全因为它比改编理论看上去更加新潮或者说更具格调,而是在于它对当下传媒现象似乎更具解释力,在理论的包容度上也更胜一筹。改编理论与跨媒介叙事理论的主要差异在于,第一,改编的对象是“故事”,跨媒介叙事的对象是“世界”。詹金斯明确阐明了改编与跨媒介叙事的区别:前者只是重复性地再现一个现成的故事,而后者则是扩展(expanding)、注解(annotating)一个虚构的世界②。“故事世界”(storyworld)即由叙事唤起的、具有可扩展性的幻想世界,是跨媒介叙事理论有别于改编理论的一个关键概念。第二,改编所关注的创作主体是有资质的权威创作者,而跨媒介叙事则范围更广,对广大草根创作者及其创作实践表现出浓厚兴趣。正如美国学者玛丽-劳尔·瑞安(Marie-Laure Ryan)所指出的,改编通常强调某个权威创作者有意采用不同的媒介传播故事内容,而跨媒介叙事则不限于此,自下而上的草根创作亦在其视野之内,如中世纪民众通过雕塑、建筑、戏剧等方式对圣经故事进行滚雪球式传播③。第三,改编注重考察“版本演变”,跨媒介叙事则注重考察“媒介融合”。改编侧重于考察故事版本的演变轨迹,以及故事文本的影视化表达,忠实于原著通常被视作一种优良品质;跨媒介叙事理论则更强调媒介之间的联动与融合,试图勾勒出多种媒介围绕共同的故事世界展开叙事的动态文化图景。上述原因使得后者的研究视野更为开阔,对于如火如荼的网络文学IP改编风潮而言别具解释力。 本文试图廓清关于跨媒介叙事的理论误读,指出其本质特征在于“共世性”而非“互文性”。“共世性”对创作者而言意味着对故事世界的扩展,对消费者而言则意味着对故事世界的探索④,由此引申出两个关键问题:创作者如何扩展故事世界?消费者如何探索故事世界?本文还尝试以本土经验回应舶来概念,以期在方法论上对跨媒介叙事理论有所推进。 一、理论误读:互文性抑或“共世性”? 不少研究者倾向于使用文学理论中的“互文性”概念去分析跨媒介叙事,或者干脆将跨媒介叙事等同于“互文性”⑤。但笔者认为,“互文性”并不能准确概括跨媒介叙事的本质特征。此前也有论者注意到了互文性与跨媒介叙事的差异,例如李诗语就将跨媒介叙事语境下的互文性审慎地限定为“从属于同一世界的不同故事、不同文本之间的相关性”,道明该语境中互文性的特殊之处⑥。这种区分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更重要的是它指明了跨媒介叙事的本质属性——指向一个共同的世界。 为了方便讨论,笔者以“共世性”(in-one-world)一词来指称跨媒介叙事的这一本质属性。顾名思义,“共世性”即基于诸种媒介的若干故事均发生在同一个世界之内,或者说指向同一个世界的若干故事散见于诸种媒介。需要注意的是,文本要素但凡在共世性的意义上产生关联,就同样也具有互文性。换言之,共世性必定是互文性的,但互文性未必一定是共世性的。二者的关系是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共世性被包含在互文性之中,是互文性的一种。为了便于理解,我们不妨举一个属于互文性、但不属于共世性的例子,科幻片《黑客帝国》(The Matrix,1999)的开头出现了《拟像与仿真》(Simulacra and Simulation,1981)的纸质书,它被主人公尼奥拿来偷藏非法软件。电影中,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的这本书只是用以暗示矩阵世界的虚幻,而不直接参与构筑故事世界,因此在这里属于互文性,而非共世性。
互文性与共世性的区别 在此不妨对“互文性”的学术脉络予以简要追溯。法国语言学家朱莉娅·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借阐释米哈伊尔·巴赫金(Mikhail Bakhtin)的对话理论(dialogism)提出“互文性”(intertextuality),即“任何文本的建构都是引言的镶嵌组合;任何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与转化”⑦。在法国结构主义理论家热拉尔·热奈特(Gérard Genette)看来,互文性注重文本之间的互现关系,通常表现为“引语实践”,即某文本的含义由其他文本构成,其他文本为该文本做注⑧脚。热奈特也将互文性形容为羊皮纸(palimpsests)的擦除与复写⑨,假定每个文本都重写或覆盖了其他文本,文本背后亦有文本,故事背后仍有故事,任何故事都不会是一座孤岛。在电影中,互文性意味着影像的引用以及观影者对该引用的指认,指认的实现有赖于观影者此前的观影经验。“致敬经典”的电影桥段就是典型的互文性案例,例如《头号玩家》(Ready Player One,2018)中致敬《闪灵》(The Shining,1980)的桥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