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作为“恋地仪式”的风景影像传播 2022年北京冬奥会开幕式,电影导演张艺谋凭借古典与现代风情交融的新派国风审美,赢得了海内外如潮好评。与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风格不同,此次开幕式不再以人海舞阵取胜,而是充分利用高科技投影秀形式,以精心打造的电脑生成图像和绝美风景给予全球观众视听震撼,高点阵LED屏带来的立体感影像,加强了整场演出的沉浸感。从垂直屏幕倾泻而下的黄河之水,到运动员入场仪式场地中央两侧不断变换的风景投影,转播视角与现场看台视角均为俯瞰,与风景影像拍摄时的鸟瞰视角一致,给人一种错觉,仿佛纵身一跃便可投入美景怀抱:三江源头、三峡风光、昆仑星夜、斑斓九寨、五岳三山、林海雪原……这场风景投影秀在中国代表团入场时达到了高潮,“中国红”运动员方阵伴随着《歌唱祖国》的旋律,场内风景从万里长城渐渐变换为京城广厦万千灯火,古代的中国人的雄关漫道志向,与当下奋发进取的中国精神合二为一。 “传播是一种仪式,传播的核心是人们依靠共有的情感和信仰,以共同体形式汇聚一堂的神圣典礼。”①冬奥会的风景投影秀正是一场借风景影像传播完成的“恋地仪式”。②由此联想开去,近年来中华风景影像在虚构类影片、纪录片、自媒体短视频等不同类型媒介载体中的传播现象越来越引发关注,其对于国族情感认同的建构作用理应得到进一步研究。 中华美景“入影”本非新鲜事,少数民族电影一向在风景呈现上颇多建树,第五代影人早年尤其偏爱宏大地理景观带来的形式震撼。但少数民族电影一度猎奇色彩过重,第五代电影则剑走偏锋,态度复杂,沉重多过昂扬,讽叹大于爱恋。 电影研究中不乏“空间理论”的演练,然而,空间研究的对象往往意味着“身在此山中”,与单纯的风景影像内涵不同。本文试图转换视角,借鉴风景批评理论,重点分析新主流电影中的风景影像:以无人空镜、模拟远眺的远景和人物观景段落为主;延续风景画论③重自然、重田园的理论传统,不涉及都市景观;探索新主流电影④兴起的大背景下,由电影建构的国风风景凝视,如何赋予观众特定观看位置,如何在新的时代呼唤恋地情结和国族凝聚力。 二、风景影像研究的二重路径:风景画论与景观研究 风景影像研究的核心词汇“landscape”一词在西方学术语境中有两重含义,一指美术史研究中的“风景画”;二指人文地理学分支景观研究意义上的“景观”,指的是“某个地区或某种类型的人为景致与自然景色”,⑤与居伊·德波“景观社会”指称的“景观”(spectacle)并非同一。德国地理学家亚历山大·冯·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将“景观”界定为一个地区的总体特征,在此基础上探讨从原始自然景观发展为人文景观的过程。⑥本文中提及“景观”均取landscape意义,与“风景”等同。 “艺术的历史就是发现和阐明各种各样耗费关注的物品的历史。我们可以一步步准确地追溯艺术的眼光如何扫视我们的环境,如何‘命名’和选择出有限的事物,让人们意识到它们的重要、愉悦和复杂。”⑦风景画论研究的是画中风景,多有虚构和“视觉欺骗”,无论中国或西方画家,现场写生只是积累素材,回到画室会按照想象重新组织心中之景。中国山水画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与士大夫精英阶层“天人观”紧密联系,是一种超脱写实的诗意幻想风景;强调透视写实的西方风景画却是17世纪之后才真正诞生,到了西欧资产阶级革命完成后的19世纪方成为流行的绘画类型,对风景/自然的凝视和“占有”是资本主义理念对民众审美心态潜移默化影响的一部分。昔日地理学者曾认为风景画作为画家的想象加工产物,与严谨的地理地形学、景观研究分属不同领域,但人文地理学在20世纪的长足发展,将风景画与景观更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美国学者威廉·约翰·托马斯·米切尔(William John Thomas Mitchell,通常简写为W.J.T.Mitchell)在《风景与权力》(Landscape and Power)序言中指出“风景”(landscape)相对“空间”(space)、“地方”(place)等概念,在20世纪人文社科领域相对少被探讨,既有成果往往局限在美术史风景画研究的绘画本体论领域中,而他和一群志同道合的学者,致力于连通画家(亦可扩展到摄影、电影创作者)⑧再现风景/赏画者“读画”的行为与现实中的造景/观景行为,将传统美术学与地理学支脉景观学结合,研究画中风景与眼中实景的交互作用,揭示赏景行为背后的文化权力运作方式。风景甚至不必变成画布上的再现,在实景被欣赏的那一刻,就已经是一种人工品了。风景美学批评,是一个发端于但不限于绘画史,同时借鉴了文学、园林设计、地理学理论的综合领域。 在这一理论框架下,学者安·简森·亚当斯(Ann Jensen Adams)分析了17世纪的荷兰绘画是如何通过描绘低地风景,宣传了当时荷兰人填海造地改造自然的集体行动,从而推动了彼时国族观念淡漠的荷兰民众共同身份意识的形成。“荷兰风景不仅是需要‘在历史环境中’阐释的绘画,还是文化和经济实践的对象,既在实有的又在再现出来的环境中制造历史”。⑨又如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的英国风景画促进了弥漫全国的“如画美”(Picturesque Beauty)趣味养成运动,⑩提倡利用透视法、“三重构图法”(11)的准则评判现实中的风景,青睐从视野中抹除劳动者的“无人风景”。这一趣味养成运动与湖畔诗人的田园抒情诗遥相呼应,英国风景画和“画境游”休闲方式掩盖了阶级、性别、殖民活动带来的裂隙,英国人“想象的共同体”得以构建,如今“遗产电影”(Heritage Film)仍然实践着英伦风景传播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