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人类文明伊始,由先民精神活动而生发的神话便成为了艺术创作的原初质料。经过万年之久的演进和成熟,神话所具有的图腾式民族记忆也作为文化基原,为影像创意不断赋能。动画创作之于神话,既承袭其具体的、感性的概括手法,又延续了其作为混融叙事体的本身呈现。近年来,国产动画中的民族美学愈发凸显,除了神话题材改编的作品之外,神话所留下的众多带有叙事功能的原型,也为各类动画创作提供了强大的灵感触媒。 和原始材料中随意集结成团的事件有所区别,神话原型呈现出一种可以被察觉的组织,有着连续的形象化细节。这些在古老叙事世界里业已存在、反复出现,显著而特别的单位,又在动画的创作过程中实现了逻辑次序的补全与重塑。 当我们关注神话原型在动画中的呈现时,此处“神话”的定义并非囿于狭义神话的范围,而是被纳入一种更为复杂的叙述结构。20世纪尤以“二战”后兴起的神话复现潮流与“新神话主义”的文化浪潮开启了大众文化领域对神话的再关注,彼时以传统幻想作品为摹本的文学影视创作受到瞩目,神话学研究领域对已有神话理论的考辨以及新成果的出现也如火如荼。在这一阶段,中国神话学研究学者认可了广义神话体系的学术价值。作为中国民俗学开拓人之一的周作人对“神话”做如下定义:“神话一类大同小异的东西,大约可以依照他们的性质分作下列四种:神话(Mythos-Myth)、传说(Saga-Legend)、故事(Logos-Anecdote)、童话(Maerchen-Fairytale)。”①袁珂也于20世纪80年代确立了神话研究的九大基本类别,包含上古神话、传说、历史元素的神话、仙话、志怪异话、童话寓言色彩的民间故事、宗教色彩的民间故事、民间俗信故事。因此,当神话原型在动画创作中被运用或引用时,原有的神话已经成为了故事讲述的片段,神话中的形象和情节成了动画叙事的一种资源。 纵览中国神话原型的演变和传承,由自然神崇拜到文化英雄崛起,由历史及社会意识形态的互文到古典浪漫主义的出世想象,可以发现众多具有永恒意义和代表价值的形象,同时,一种叙事的范式得以流传。中国神话原型在国产动画中的应用也是如此。对中国神话原型进行梳理,大致可以涵盖进以下四个维度:包含创世与繁衍之力的“开天”神话、建立或挑战秩序的“追日”神话、面对文明被覆灭后抗争重生的“定海”神话,以及表达逃离凡俗之愿追寻彼岸世界的“奔月”神话。而各维度中囊括的神话原型,在国产动画内都以还原或解构的手法实现了各自的现代变奏。 一、开天:创世/繁衍 论及中国神话原型的源头,也要追溯至人类生命能量的源头。人类世界象征性的圆心首先要定义诞生与创造。由耳熟能详的“盘古开天”神话而起,“创世/繁衍”的原型得以出现。 在盘古神话起源的各种异文中,能找到的共同点是盘古“分天地,立乾坤,启阴感阳”的成就,在“开天”的神话叙事中,三类常被使用的原型由盘古在混沌中开辟天地而拉起帷幕。 (一)宇宙之卵——破坏之力:“混沌”至“太极” 在中国早期神话中“天地混沌如鸡子”,宇宙的雏形如一枚圆卵,这直接决定了神话叙事里“阴阳割昏晓”的神话宇宙观。盘古开天实为一种将宇宙从混沌状态中分离的破坏之力,这种“破坏”决定了原始神话观中的二元对立。天与地、生与死、日与夜、男与女都在这种强大的破坏中得以区分,进入“太极生两仪”进而万物化生的新世界。 如系列动画作品《魁拔》(2011)中构成叙事基础的世界观设计,魁拔纪元前七十二年,“泱”穿越平行世界间的曲境,来到了全新时空,后而归反,将自己所处的时空命名为“天”,种族称之为“神”;另一时空则称为“地”,种族命名为“妖”。天地两界共同组成“元泱境界”,与原始神话观中创世之初形成的二元对立相符。 《魁拔》的世界中,“魁拔”为元泱境界每三百三十三年出现一次的怪物。身为第六代魁拔却不自知的主角“蛮吉”生活在地界,彼时地界遵循着天界神发明的纹耀制度,过着等级森严的生活。天地两界的隔离,以及“魁拔”终要破坏这层由制度规训形成的屏障的未来,也自觉构成了“蛮吉”这一人物中心矛盾:蛮吉身为魁拔,却抱有打败魁拔,光大纹耀的热血梦想,在无意识中将英雄与敌人的双重身份灌注进自己的命运当中。
《哪吒之魔童降世》剧照 因此在“开天”的神话叙事中,也可看到由混沌体而生的对立形态,作用在个体命运中,衍生出“自身产生的两重怪物”的原型:被认为是神(超我)的怪物与被认为是罪恶(被压抑的本我)的怪物。在动画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中,天地灵气共同孕育的“混元珠”就被分割为“灵珠”与“魔丸”,且化身出动画的敌对力量“敖丙”与“哪吒”。在二人的最终大战之际,彼此对抗的灵珠魔丸,呈现出红蓝二色的太极共生形态。此外“日月同生,千灵重元,天地无量乾坤圈,急急如律令”这句咒语,不仅可以召唤控制哪吒魔丸之力的乾坤圈,也表明了日月阴阳的共生关系,以及世间万物灵魂来处统一的神话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