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以来,西方影像美学仿佛有个共同目标——打破“再现”(representation)的“牢笼”。摄影术、电影及视觉媒体出现后,“再现”几乎等同于机械化的“现实主义”,艺术影像似乎被逼入了“一致性”或“单一性”的死角:画面时间趋于统一,空间相对有限,象征具有范式,叙事封闭在指定的虚构世界中……怎样冲破“再现”的枷锁?如何让影像与不同时空、异质元素建立起联系?一百多年来,美学家不知疲倦地追寻着答案。 较早击碎“再现”牢笼的是阿比·瓦尔堡(Aby Warburg)。在他众多独创的概念中,“古代遗存”(Nachleben der Antike)”最具典型意义。他认为,天灾人祸会给人类留下创伤记忆,而各类艺术影像封存了这类旧时记忆;观众凝望影像作品时,某些原始能量会被激活。①潘诺夫斯基(Erwin Panofsky)表达过类似观念:现代西方人脱帽致意的礼节沿袭了古代遗风,因为中世纪骑士推起头盔面罩表示没有敌意。②这种“古代遗存”借尸还魂式地重现,以及异质时空的错乱交叠,也能在让-弗朗索瓦·利奥塔(Jean-
Lyotard)、埃里希·奥尔巴赫(Erich Auberbach)等美学家的思想体系中找到相似的踪迹。 “打破‘再现’”、“寻找‘古代遗存’”、“透析‘异质时空’的叠合”似乎成了此类方法的要义。若为这种理念表述寻找一种“图解的表象”,③“废墟”显出了某种特别的相似性。西方传统中,“废墟”多指古迹遗址,本身就是人为或自然破坏后的景象,透过断壁残垣、碎屑瓦砾,仍能发觉许多旧时的光晕在闪烁,正如狄德罗对“废墟”的评论:废墟在我脑里唤起的思想是伟大的。一切都烟消灰灭,一切都死亡,一切都消逝,只有世界留下来,只有时间持续。这个世界真是地老天荒!我在两个永恒中间前进……一道急流把民族一个接着一个拖进共同的深渊。我,只有我,却想停在边缘和破开在我两侧流过的洪涛!④ 作为西方较早的“废墟”美学定义之一,狄德罗将坍塌的景物看作一种富有动态的异质并存空间,即一个共同体(深渊)包含着错乱时空(不同民族),这种“同体异质”在迪迪-于贝尔曼(Georges Didi-Huberman)的语境中有时被称为“潜在的整体”(bloc de latence)。 冥冥之中,“废墟”与影像理论有着某种联系。在电影领域,两者是否还存在着“不期而遇”?是否能碰撞出超越影像“再现”的“风景”? 一、“废墟”上的“异质”相遇 “新现实主义”运动之后,趋于写实风格的“废墟”影像时常萦绕在欧洲电影中,一类属于残破的古代遗址,如古希腊神庙、庞贝古城,另一类是战争遗址,如广岛、贝鲁特等。这些“废墟”场景向影像美学提出了一个有趣的诘问,一方面,相对写实的拍摄风格极大消减了艺术加工的痕迹,镜头中的现实世界显得粗粝直露,画面能够诠释的内容非常有限;另一方面,“废墟”为影像提供了某种“裂口”(déchirure),⑤借此能“撕开”影片中的虚构世界,揭示出复杂的时间性、隐藏的涌动记忆以及内在征候。如何调和两者?恐怕我们要暂离电影与“废墟”,回归到瓦尔堡的某些理念,重温他给予艺术研究的馈赠。 (一)“记忆女神图集”:新方法的缘起 一切要从阿比·瓦尔堡开始,也必然从他开始。20世纪90年代,瓦尔堡的思想开始“回热”,研究焦点之一便是他晚年的创作冒险——“记忆女神图集”。⑥以作者生前的最后一版为例,“记忆女神图集”由63块木板堆列而成,木板尺寸约为150cm×200cm,表面裹以黑布,布上贴满尺寸不一的照片,每组影像与一个主题相关,如马奈时期的“反转”、巴洛克的过度、广告语变质等。影像来源很多样,有艺术史图册、地图、手稿复印件、报刊杂志等。两幅照片或两个主题之间,都存在着视觉或含义上的联系。有时,间隔一段距离的图像之间,会呈现出某些相似性或重复性,作者想借此研究象征符号的历史演变。 “记忆女神图集”给予影像的思考既多元又带有颠覆性。创作计划启动时,瓦尔堡刚离开精神病院,因此作品散发着精神病理的气质。“记忆女神图集”突显了不同时期的影像中反复出现的元素,在同一序号的图板上,也会“变奏”式地重复某种主题,如55号图板中的“帕里斯的裁决”。从“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角度来看,个人经历了重大创伤性事件后,会出现重新体验症状,即梦境、记忆或思绪不由自主地闪现出与创伤相关的场景片段。由此,“记忆女神图集”像一个“器皿”,承载着病理性能量。作者将此类能量称为“情感范型”(pathosformel),⑦它在历史中时断时续,正如“拉奥孔”的形式会出现在图板6、37、41a上。在漫长的时间跨度中,这种“范式”通过“文化记忆”纳入了前文所说的“古代遗存”。因此,瓦尔堡赋予了研究者某种精神分析师的特质,即通过阅读影像系列,能窥探某种“历史心理”或“个人征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