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生于1892年的本雅明见证了早期电影的诞生与之后的迅猛发展。虽然本雅明并无专门的文章或著作对电影这种现代艺术形式进行探讨,但他无疑给予电影极大的关注。这从散见其作品中大量关于电影的探讨可见一斑: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经验与贫乏》《摄影小史》《拱廊计划》里,都可以看到本雅明对电影的深入思考与真知灼见。有意思的是,本雅明在这些对电影的零星叙述中,反复提到米老鼠的形象,并在这一形象的基础上形成了一种具有批判色彩的电影美学。
瓦尔特·本雅明
《拱廊计划》封面
《小车故障》海报 在《拱廊计划》卷K中,本雅明将电影描述为“呈现视觉、速度与韵律的所有形式……当代艺术的所有问题都只能在电影的语境中找到其明确的规则”。①《拱廊计划》体现了本雅明诉诸超现实主义思维方式的一种尝试,在现代社会中,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逐渐具有愈发强大的催眠作用,这往往让大众陷入对现实的盲从与膜拜,人们似乎永远沉睡在现代社会所构建的迷梦中无法醒来。本雅明要做的就是唤醒大众,“通过释梦而祛魅解惑”,但他所使用的方法不是传统哲学的思辨,而是蒙太奇或星丛表征,究其本质,就是本雅明所言的“辩证意象”或“定格的辩证法”,即打破历史的连续线性发展,将不同的现象抽离出来组成星丛,在对比中揭示事物的辩证本质。②把这种方法运用到对整个欧洲现代文化的分析中便形成了具有超现实主义色彩的蒙太奇。与现实主义电影相比,本雅明更加看重超现实主义的电影,因为超现实主义的电影摆脱了对真理的直接描绘,使所谓的“真实”图景不会被纳粹这样别有用心的利益集团利用。超现实主义电影在制造惊颤效果的同时,唤醒了大众对现实的反思,大众在观影过程中,锤炼了其思想中的批判力量。因为大众在观看超现实主义的电影时,若不运用理性和批判的方法,是无法理解其中的内涵的。可以说,以米老鼠为主要形象的早期迪士尼电影属于超现实主义的范畴,这些电影让观众看到动画电影可以打破几乎所有社会添加在主体身上的禁锢和限制,从某种程度上讲,米老鼠象征着对秩序、逻辑、规则、权威乃至整个社会的颠覆。因此,本雅明在1927年看完第一部在德国上映的迪士尼电影《小车故障》(Trolley Troubles)后宣称,“意识的崭新领域伴随着电影诞生了”。③在电影中,人们所熟悉的生活空间“以一种综合的、具有意义的”方式展现在人们眼前,而这些场景在真实生活中毫无例外地令人生厌且无法理解。电影可以在瞬间把这些构成“监狱般世界”的元素炸毁,在观看电影的过程中,观众“在随处可见的废墟中”展开历险。④因此,当时作为一种崭新的艺术形式,电影需要被放置到历史的语境去审视,因为它极大地改变了观看者的审美方式。 在本雅明看来,孕育了电影的摄影术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减轻了“手”所需要承担的艺术职能,使很多艺术领域的职能“归眼睛所有”。⑤虽然这种新型审美方式的对象是机械复制品,即缺少了艺术作品的原真性(即时即地性),艺术作品的光韵开始凋零,但电影使人们可以借助视觉,在很大程度上“占有一个对象的酷似物”,这使人们逐渐熟悉并适应了以机械为条件的“新的统觉和反应”。⑥可见,从电影诞生之日起,它就没有声称自己具有表征真理的能力,相反,电影是“最具可修正性的艺术品”,而这种可修正性“与它彻底地抛弃永恒价值有关”。⑦电影这种仅仅展示,而非论述、评断的艺术形式完美地契合了本雅明所言的“永恒与其说存在于某种理念中,不如说存在于衣服的褶裥中”。⑧作为衣服“褶裥”(即日常生活)的一种形式——电影,特别是迪士尼电影体现了主体与技术之间的融合,这种融合象征着人与机器之间通过电影的各种社会功能所建立的平衡,而迪士尼电影中的米老鼠形象正是本雅明所热衷于讨论的。
《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封面 据不完全统计,截至1933年,德国已经放映了104部迪士尼电影。⑨20世纪30年代中后期,本雅明一直在德语和法语报纸中收集各种关于米老鼠的剪报,在其代表作《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前两稿中,讨论光学无意识一节的题目便是《米老鼠》。可见,本雅明对电影和大众文化的反思,甚至是对现代性的批判在很大程度上与米老鼠的形象紧密关联。在一篇名为《米老鼠》的笔记中,本雅明表明,“米老鼠”电影展现了一种财产关系,“因为一个人的手臂,甚至是整个身体都可以被偷走”;米老鼠证明了一个创造物,即使拋开与人类的相似性,也可以生存,换言之,米老鼠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人类的形象,打破了把人类作为顶点的造物等级;在这些电影里,经验和以往相比,没有任何用处和价值;“所有的‘米老鼠’电影都以‘离家学习何为恐惧’为主题”;“米老鼠”电影广受欢迎的原因是大众在这些电影中找到了他们自己的生活。⑩这则笔记虽然呈现出非常明显的碎片化风格,但它无疑体现出早期迪士尼电影中的米老鼠形象所具有的批判性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