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维利里奥(Paul Virilio)是一位难以定义的思想家,他的专业领域是建筑和城市规划,可他同时又是一位媒介理论家。他的著作中遍布着“地堡”“炸弹”“后勤”“瞄准线”等军事术语,但令其名声大噪的却是对美学和电影的讨论。然而,如果说维利里奥是一位美学家,他又较少系统地讨论艺术和哲学的关系,而是专注于感知问题,尤其关注最新技术对感知造成的影响。作为媒介理论家,他对海湾战争在电视上如何呈现的思考经常被拿来与让·鲍德里亚进行比较,“消失”这一非常能显示其个人思想特征的关键词也不例外①。鲍德里亚在《为什么一切还未消失?》这本小书中提到,资源是耗尽,种族是灭绝,这些都是“自然法则”,但是人类发明了一种新的模式,也就是所谓“消失的艺术”(art of disappearance)②。鲍德里亚的意思是,在技术的发展下,我们用以再现世界的方式实际上抛弃了真实世界。实在世界终将消失,这可以被视作鲍德里亚拟像理论的衍生结论。受其影响,维利里奥也针对“消失”现象做出一系列思考,他虽然和鲍德里亚有着一致的结论,但更关注变化的过程。这使得维利里奥旗帜鲜明地指出,电影是“消失”的始作俑者,并以此为基点,将其理论应用至对更广泛的新型视觉技术的讨论中,由此总结出身体、技术、速度与现实感知间的关系。 一、感知的身体与摄影机器 维利里奥整个理论体系中,最核心的概念之一是“消失的美学”(l'esthétique de la disparition),这也是他20世纪80年代出版的一部著作的标题。和通常所理解的不同,这一概念并非意味着一种与艺术有关的哲学,“美学”在他的语境中更倾向回到其本义“aisthesis”,即一种感知或感觉。值得注意的是,在维利里奥的语境中,这种感觉并非日常的感觉,而是一种全新的、基于现实消失而产生的感觉。 现实之所以在感知中消失,是因为一系列电影技术的发明。斯坦福大学的建立者、曾任加州州长的利兰·斯坦福(Leland Stanford)曾与人打赌,关于马的四个蹄子在奔跑时是否有全部悬空的瞬间。这个问题的解决者就是电影拍摄技术的鼻祖埃德沃德·麦布里奇(Eadweard Muybridge)。1878年,他受斯坦福委托与一位铁路工程师联手发明了一套运动摄影装置,这套装置包含12台摄影机器,让马在跑过摄影机的时候触发摄影机并拍下那一瞬间的照片。 最先提出马四蹄腾空问题并影响了麦布里奇的是法国生理学家埃蒂安-儒勒·马雷(Etienne-Jules Marey)。他所发明的便携式摄影枪(形状像一把老式的带有圆筒的加特林枪)是一种可以在一秒钟之内拍摄12次并且都记录在同一张照片上的装置,这种拍摄方法被称为连续摄影法(chronophotographie)。与麦布里奇不同的是,马雷不是一名摄影师,而是一位科学家,他不但研究过空气动力学,还制造了自己的航空器,所以他更倾向于用自己的设备研究昆虫、鸟等各类动物的运动甚至液体的运动。马雷出版了两部著作,一部是《鸟的飞行》(Le Vol des Oiseaux),另一部是《运动》(Le Mouvement)(图1)。他研究的对象有一共同的特征:这些对象由于运动速度过快,人依靠肉眼难以直接观测。
图1 埃蒂安-儒勒·马雷《运动》插图 1894 马雷在维利里奥的理论语境中极为重要,被反复提及,这不仅因为他所发明的摄影枪是一种前电影时代的连续摄影装置,还因为他身处航空技术迅速发展的时期。他所参与的这两个事件意味着摄影技术从静止拍摄装备向运动拍摄装备的转变。马雷的连续摄影法拍摄出来的影像,从效果上讲类似多重曝光,而移动的摄影机所拍摄出来的内容在放映时则是一个运动的世界。前者企图将不同的时间呈现在同一空间中,而后者则在眼睛和机器之间达成了一种一致性,从而呈现出一种运动影像。所以,正如维利里奥所言,多重曝光被移动摄影(traveling shot)所取代,而要实现这一点就需要依靠可以运动的运载工具③。其实,维利里奥所描述的场景与我们乘坐交通工具时的体验类似:我们看着车窗中不断倒退的世界,就仿佛在观看一帧一帧放映的电影。与看电影稍有不同的是,在这种情况中不停变化的是观看者的位置,而被观看的世界处于静止的状态。卢米埃尔兄弟的《火车进站》(L'Arrivéed' un train en gare de La Ciotat,1896)是用固定机位方法拍摄的结果,镜头固定不动,火车缓缓驶过,各种人物在镜头前移动,维利里奥对此评论道:“这种电影是从外部观察运动,根本上,是以静坐不动的方式,投在运动物体之上的一种注视。”④与之相反的是,摄影师比利·比泽尔(Billy Bitzer)在1898年把一台摄影机固定在快速行进的火车头的减震器上,模拟了在火车上观看后退景象的观众视角。这两种拍摄都是为了让观众建立起时间与空间的连续统一性,从而产生身临其境的效果。维利里奥指出,在这些例子中,“摄影机复制了习惯性视野的状态,它是对行动的一种同质性见证”⑤。 人在观看世界的时候,可以在确定的时间和确定的空间中、在不同的视觉对象之间建立联系,联系的方式就是肢体的运动,所以“具身性”在日常生活的观看中起到重要的作用。但是,电影技术却不一样,由于摄影和放映的分离,以及蒙太奇等技术的运用,日常生活中原有的观看方式在观看电影时失效了。比电影更早被发明的摄影也是如此。每一张照片的诞生都意味着有一种现实就此流逝或消失,正如罗兰·巴特在《明室》中所说,“这个存在过”的意思是,“我看到的这个东西曾经在那里、在无限与那个人(摄影师或看照相的人)之间的地方存在过”⑥。换个角度来看,当我们看见摄影中的世界时,在被拍摄时存在过的那个真实世界也就消失了。对这一现象加以利用,就产生了一种特别的视觉效果,这就是“停机替换手法”(stop trick)。法国导演乔治·梅里爱曾经描述自己在巴黎歌剧院广场上拍摄时,机器突发故障,要继续拍摄就必须得停止一分钟再重启,而这段时间内行人、车辆都发生了位置变化。等到重新开机拍摄时,原来的公交车变成了灵车,男人变成了女人。这一有着替换效果的技巧就是“停机替换手法”,其特点在于保持电影的镜框、布景、人物等位置不变,通过无缝对接的剪辑,从而造成某些细节或局部在视觉感官上的替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