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力作为特殊的思维能力，从柏拉图、康德到海德格尔，经历了一个从初级心理活动到高级的认知综合的演变过程。在柏拉图哲学中，想象不过是感性直观中在场的东西的影像，当代哲学则将之发挥出众多功能——它不仅是非理性的感性直观，而且将激情、本质、认知融为一体，在人类思维方式中占据不可或缺的地位。张世英先生做了很好的概括：“在当今结束旧传统形而上学的国际思潮面前，我以为哲学应该把想象放在思想工作的核心地位。”①在他看来，所谓想象，就是“飞离在场”，②“在场”成为“想象飞离”的起点与前提。 与文学相比，电影的想象力更为重要。这是由媒介性质与观影机制所决定的。语言具有抽象性、多义性、间接性，文学的审美体验是否真切取决于接受层面与之共鸣的生活经验、人生阅历与想象能力；电影则诉诸感性直观的影像。符号的能指存在具象性、唯一性与确定性，富有感性魅力，但也因此限制了观众的想象，再加上“一次过”的观影机制以及娱乐消费的观影心理，观众普遍难以主动调用自身的记忆、经验与想象，因此就需要电影提供一个富有想象力的故事。福柯干脆认为，电影是一种依赖人们想象而存在的“异托邦”，它“有权力将几个相互间不能并存的空间和场地并置为一个真实的地方”。③说得直白点，电影就是借助想象力把原本不能并存的在场经验“并置”成“真实”的艺术空间。在互联网时代，出现了“想象力消费”电影现象。据李建强追溯，早在2012年，陈旭光先生初步提出中国电影想象力匮乏的问题，④并于2016年探讨《七层妖塔》的时候正式提出这一概念。⑤之后，《捉妖记》、《美人鱼》、《流浪地球》、《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简称《哪吒》)、《你好，李焕英》等幻想类型不断成熟，市场开发也走在国内电影前列。与之相应，这一论题显示出越来越重要的学术价值，2019年以来迅速成为学界的热点论题。⑥在这一系列讨论中，陈旭光先生特别探讨了从“眼睛思维”到“网络化思维”的时代转向，关注互联网、数字技术、虚拟现实等新技术对电影创作的影响。他敏锐指出，在“架空一切”的虚拟性思维中，想象力不再受限于传统的创作理论，成为当下电影乃至文化消费的重点。⑦这构成了当下中国电影想象力消费的特殊背景。事实上，在最需要想象力的电影类型中，形象符号多是自我的衍生与复制，大众文化的消费经验替换了“在场经验”甚至是一家独大，反而造成当下中国电影想象力的普遍匮乏。这些问题都亟待我们认真思考。 一、我们想象了什么? 麦茨指出，不同于约定俗成的自然语言，电影语言是一种能指与所指高度重合的理据性符号，外延与内涵由此区分开来；电影比文学具有更丰富的外延；外延的所指就是拍摄对象，能指就是电影化手段，两者合起来构成了内涵的能指，进而指向了情感与意义的内涵所指，组成电影的语言符号。我们之所以这样转述麦茨的观点，是为了强调电影能指的丰富及其重要性：外延的能指成为影像世界的基础。 既然如此，想象力在电影符号的外延上就表现为：如何建构一个虚拟的世界。照福柯之意，电影的产生是为了重组不在场的在场经验——它离不开在场经验，但其根源在于“飞离”在场的经验。外延的所指要求“变形”已有的经验，在现实与虚构之间建立互文关系，构成有机的叙事体。从世界电影看，外延所指的想象世界可以分为三种。第一种在特定时空与文化背景中构建传统的想象空间，宗教神话、文化典故、民间传说成为“飞离在场”的途径。比如日本的《千与千寻》中由汤婆婆掌控的“魔幻世界”、俄罗斯电影《最后的勇士》中穿越到贝罗里奥的童话故事、墨西哥电影《潘神的迷宫》中具有魔幻现实主义特征的黑暗神话，以及《诸神之怒》《奥德赛》《出埃及记》《基督再临》等从古希腊神话、史诗、基督教神话等改编而来的好莱坞电影。中国电影也不例外，近年来涌现出幻想类型的热潮，它们或改编《西游记》《封神演义》等传统神魔小说，或改编玄幻的网络文学，如《九层妖塔》《寻龙诀》《盗墓笔记》等。第二种则是在现实社会中，依据某种人文价值虚构出来的想象世界。比如《禁闭岛》《美丽心灵》《盗梦空间》等一类人为创造出来的“梦境”、心理世界，将极端的现实经验挪移到另一种假设的空间中；再如诺兰在“蝙蝠侠”系列中，按照善恶的标准，营造出严格两分的“哥谭市”，它们均是基于现代社会的人文特征，建构出类似现代社会的想象空间；另外，当下中国电影中“现实-过去-现实”的“穿越模式”，如《夏洛特烦恼》《重返二十岁》《你好，李焕英》《我在时间尽头等你》《羞羞的铁拳》等也是如此，这类影片借助于梦幻、错觉甚至电击的无厘头方式，简单粗暴地回到过去，目的则是为了满足现实匮乏的欲望。第三种是利用科学知识、原理，虚构未来的人类空间。比如《阿凡达》中的“潘多拉星球”、《银翼杀手》中的“宇宙空间”；《星际穿越》利用虫洞理论，在现实时空之外建立起另一种平行世界。这是美国最擅长的类型电影，在专业知识、影视特效、资本规模、全球发行的多重保障中，不仅获取巨额的票房效应，而且彰显了意识形态的现时与将来的权威性，对人类生活与思想世界进行积极的筹划与建构。⑧在当下中国电影中，《美人鱼》《流浪地球》《疯狂外星人》是这一类别的代表，2019年的《流浪地球》甚至被称为“硬核科幻”，在海内外市场都引起较大的关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