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庭情节剧”概念溯源 当我们谈及“家庭情节剧”(Family Melodrama),很大一部分观众会认为这是电视剧,也有一部分观众认为这是一种戏剧,当然,其中也有观众认为家庭情节剧就是关于家庭故事的电影。 之所以有这三种不同的理解,是因为“家庭情节剧”这个从西文世界翻译而来的概念,确实存在着一定的歧义。 以英语世界为例,从电影类型的角度来看,英语语境里的“家庭情节剧”是指“作为电影的家庭剧”。但是,其后缀中包含的“剧”显示了这一电影类型概念的混杂性,它是包含了戏剧[最为古老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悲剧和喜剧或者欧洲中世纪道德剧,也有像中国的古代经典传奇剧、意大利粗俗喜剧(Gross-Out)作为它的“先祖”文学]和其他体裁叙事作品某种特性的电影类型。它的西方文学、戏剧的传承性,正是拿它来统指世界电影“家庭情节剧”的缺陷性所在。 所以,事实上,不同文化语境里对西文世界里(作为电影)的“家庭情节剧”,均有着本土化的形态以及该文化中的观众对其的特殊理解。历来电影理论家对“家庭情节剧”这个概念的考辨,也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如果我们梳理家庭情节剧这一故事类型的谱系,它应该有着更为丰富的脉络和枝叶,比如从历史沿革来看,古希腊的悲剧、意大利的闹剧、浪漫主义文学、中世纪的道德剧、中国古代的传奇和章回小说等等,都是它的根茎;而从横向的角度来看,西方的情节剧(Melodrama)、女性电影、妇女电影、哭泣电影(Tear-Drenched Drama)、催泪剧(Tearjerkers)、日本的庶民剧(Shomin-Geki)、中国的伦理情节剧等,都是组成“这个不同语境里的有着相同家庭情节元素的影视或者电视”的近亲。 换句话说,如果我们一定要将关于家庭的影视剧统称为“家庭情节剧”,也应该将其理解为一种家庭电影的母题,而不是一种严格意义上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电影类型。事实上,世界上不同文化语境和国别之内,一些影视类型是可以互换的,诸如喜剧片、爱情片,而一些影视类型只能产生在特定文化和地理之中,比如美国、意大利以及后来日本人模仿的西部片。家庭情节剧也因而具有在类型和题材之间游离的暧昧性。正因为其具有普遍的文化表象特征和相异的传承性,对于其在不同文化语境里不约而同对“家庭故事”的影视生成和接受,及其同中有异的姿势之叙事和文化考察,就极为有意思。 以美国文化语境里作为电影的“家庭情节剧”为例。今天大部分研究家庭故事为蓝本的电影学者和绝大多数观众,基本上认同美国学者托马斯·沙兹(Thomas Schatz)和英国学者托马斯·艾尔萨埃瑟(Thomas Elsaesser)的观点。在其成名作《旧好莱坞·新好莱坞:仪式、艺术与工业》中,托马斯·沙兹表达了一个浅显但始终有用的观点,即电影承载了意识形态。关于家庭故事、伦理的电影叙事既是传统与现代文化的展台,也是都市、乡村生活图景的展台,更是家国同构寓言的载体。而另一名英国学者托马斯·艾尔萨埃瑟发现了潜藏在家庭情节剧背后的情节剧式的想象力、贯穿于家庭情节剧中结构和风格上的恒常不变的东西,以及这种类型所明显反映和表达出来的文化和心理的泛文本。① 但是,哪怕在具有高度商业生成特征的好莱坞电影叙事传统上,作为被标签为“类型”之一的家庭情节剧也有别于其他类型。虽然,诚如托马斯·沙兹指出的那样,在经典好莱坞时期成型的八种电影类型(西部片、黑帮片、黑色侦破片、战争片、科幻片、歌舞片、癫疯喜剧片和家庭情节片)中,每一种类型都具有“明确文化态度的再现的图像系统”,且“在一特殊参照场内的重复而获得理所当然的含义”,但托马斯·沙兹同时指出,家庭情节剧显然有别于其他类型。“它并不代表某种影片或题材,实际上就是‘一种电影’。”②甚至,整体而言,美国家庭情节剧甚至在叙事建构上恰好与其他类型相反。比如在西部片等电影中,情节驱动以及一连串让观众意料不到的事件的推进、发展和突转,让电影成为了一种有着某种高度戏剧性冲突和大团圆解决方式的“好看的事物”。家庭情节剧往往没有西部片这样的好看之处,但其有另外一种令观众牵肠挂肚的东西,另外一种吸引人的东西。因而托马斯·沙兹也指出,“在家庭情节剧里,影像主要是通过它和它所再现的那个前电影的关系:处在一般小城镇环境中的美国布尔乔亚家庭(带有当代美国文化所特有的价值系统和行为准则的教诲)之间关系而获得其含义的”③。
图1 美国家庭情节剧的发生场所——布尔乔亚家庭 大而言之,美国家庭故事的叙事成规,其聚焦点往往在对一种已经成型的关系(比如父子和夫妻关系)的刻画,而不会生产另外的关系,这一点与其他的类型电影不同。这种关系以美国人在他们所处时代环境下对家庭的认同为基础,即家庭是一个美梦和麻烦混杂的地方,是一个值得去奋斗而获得的人生最终归宿。但在这种关系中,当积极的因素褪色,往往也会陷入一种人生泥潭或者坟墓般的感觉。这种关系和美国人对其的认同,即要求家庭故事就在这个区间内讲述,它的人物不仅要有美国社群生活的物质代表,也要有认同美国资本主义社会生活方式的精神代表。他们在剧情中,不能像在西部片中的人物那样犯罪、杀人、或者频频涉足暴力……家庭故事里的人物往往是“为家所困”的好人。当然,家庭故事里也有坏人。但这种坏,跟杀人越货的坏不同。这种坏,还罪不至死,只是人性的普遍性缺点的显现。因此,这个故事往往没有诗学意义上的“事件”,而只有“剧情”和“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