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以来,中国艺术电影进入多元发展的轨道。伴随着21世纪初多项电影产业改革政策带来的产业化加速,①艺术电影告别了第四代、第五代导演辨识性强的代际特征。注资方式的多元化,让创作者能有更自由的视野关注中国当下的现实,审美表现上由单一化向杂糅化发展。[1] 而当下中国现代化进程呈现出惊人的丰富性。一种总体性的历史元叙事已不复存在,在这种元叙事中,对历史的思辨占据压倒性优势,历时性特征(时间叙事)大于共时性特征(空间叙事)。不妨对比第四代导演吴贻弓《巴山夜雨》与“新生代导演”杨超《长江图》,两部优秀作品同样发生在长江上,但前者对空间的呈现只不过是作为一种历史“伤痕”与“反思”的背景,并未特别凸显,后者却将长江通过隐喻人格化,以“这是我的长江”为题眼,探讨历史文化与个人记忆在真实空间和精神空间中的融合。 这种区别具有某种代表性。从毕赣“走不出的凯里”,到张猛对于废墟的迷恋,从李睿珺对西北故乡的反复吟哦,到张大磊对国企大厂的细绘精描,在当代艺术电影中,对某种地方性空间的关注,已成为普遍性趋势。段义孚在分析空间(space)与地方(place)这一组词汇时指出:“空间比地方更为抽象,最初无差异的空间会变成我们熟识且赋予其价值的地方。”[2]显然,出现在当代艺术电影中的影像空间,是对具体而微的“中国”的自我赋值,而这些独立而又隐然联系的空间影像,像完成拼图一样,正在逐渐形成当代“中国空间”的影像表达。 这样的影像时空体,较之文学时空体有明显的区别。在文学中,时空体里的主导因素是时间,正如巴赫金所言:“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要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3]而在当代艺术电影的“中国空间”叙事中,空间要素往往占据优势,并通过诗性隐喻,构成了时间呈现的基础。如在艺术电影导演青睐的“工厂电影”中,烟囱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围绕烟囱的“立”与“拆”,国企改革、大厂转型倒闭的时代背景被鲜明地呈现出来,这在《少年巴比伦》《钢的琴》《暴雪将至》等电影中有同构性的表现。毕赣在《路边野餐》《世界上最后的夜晚》中,更是将场景的切换,作为时间(记忆)转换的唯一依据,通过转场渐渐回溯到记忆深处。比较《阳光灿烂的日子》这样的经典作品,当代艺术电影的叙事重心,由“具有空间形式的时间叙事”,过渡到“具有时间因素的空间叙事”。这些由空间结构时间的影像时空体,因为同时并置了“自然/城市”“回忆/当下”“神话/现实”的不同意义,因而具有鲜明的隐喻性,构成当代想象中国的三个乌托邦:自然乌托邦、记忆乌托邦和神话乌托邦。 一、自然乌托邦:现代生活的对照物 对自然乌托邦的找寻源于一种哲学上的重建:重建人与空间的关系。值得注意的是,在当代艺术电影中,这种重建的主体很少聚焦于都市人,而多选择乡野之民。艺术电影“求诸野”,把目光一次次投向中国边疆自然,在对自然一次次的融入和审视中,将其塑造为与现代生活对立的乌托邦。 对都市主体的不信任暗含了自然乌托邦主题下的两个分支:“闯入”与“归家”。 对于近乎于无人区的荒野而言,都市人是闯入者,这一身份不会因为其对自然的“青睐”而改变。人希望借助于自然找寻存在的真意,恰恰证明在现代社会多元结构不断规训和询唤下,人再难确证自我的身份。闯入者的主观愿望,与自在存在的自然之间,存在着不可弥合的张力。以《七十七天》(赵汉唐,2017)为例,这一旨在还原探险作家杨松柳77天孤身穿越羌塘无人区壮举的电影,请来李屏宾作为摄影指导实景拍摄,完美还原了青藏高原无人区的壮美与残酷。但微妙的是,导演本人虽然是户外探险的爱好者,却对于“荒野生存”的单一主题并不自信,于是虚构了主人公与女孩“蓝天”的感情线,这一条感情线贯穿全片始终,用男女之情平衡生死之事,却破坏了人与自然对峙、自省的结构性平衡。 《七十七天》引发的争议,让我们看到处理都市主体向自然乌托邦寻求拯救主题的困难。作为闯入者,如何抛掉浮泛的拯救论,建立一种更加真实的人与自然的关系,既是对自然空间的尊重,也是对影像逻辑的尊重。在这方面,《荒野生存》(西恩·潘,2007)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本。电影并未切断主人公现代生活的根脉,而是将其追根溯源,慢慢呈现他对于现代生活的抵抗和放弃,逐渐融入荒野,整个过程完整、舒缓而自然,带有感人至深的力量。只有当都市主体选择融入自然而非单纯征服自然时,人与自然的关系才能达成平衡,“空间并不是人的对立面。它既不是外在的对象,也不是内在的经验”[4]。如此,我们才能摆脱奇观影像的控制,而将思考更深入地延及人与自然空间的共生共存关系中去。 与“闯入者”相比,“归家者”的空间叙事受到更多关注。有论者指出:“自然景观是我国电影对外传播中标志性的‘在地性’文化符号之一。”[5]进一步分析,自然景观分为“非人化自然”(如《七十七天》中呈现的无人区)和“人化自然”。在当代艺术电影中,人与自然最重要的关系,是自然作为可栖居的“家”带给人的心灵感受,以及这种感受的失去与复得。 在中国的现代化过程中,“无家感”是一种典型的现代性体验,“现代个体在极具差异、经常充满矛盾的不同社会语境之间游走不定。从生活经历来看,个体在一系列迥然不同的社会世界之间漂泊。越来越多的个体脱离原有的社会环境;可是没有新的环境取而代之,成为他们真正的‘家’”[6]。对于广袤的中国西部地区而言,“家”的感受是与前现代生产方式及其伴生的文化土壤密切结合的。现代性/前现代性的冲突,直接导致了“家”的无处安放,以及“落后但淳朴”与“现代但无根”的二元对立。《塔洛》(万玛才旦,2015)与《米花之味》(鹏飞,2017)便是个中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