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作为批判理论实践的电影研究 法兰克福学派阿多诺的“文化工业”理论,开创了西方思想界对现代大众文化和传媒批判的先河。①作为批判学派核心人物的阿多诺,在1969年3月28日写下的《关于批判理论的要点说明》一文中,对批判理论进行了提要式的界定。与1937年霍克海默所认为“批判理论是一种否定性理论”②相比,批判理论历经30多年的发展,阿多诺认为批判理论并非仅仅是将事物和现实置于否定和批评的负面语境,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理论体系,阿多诺将其总结为一种采用“客观经济学”和“心理学剩余”的马克思主义视角来看待和分析事物的“黏合剂”。③从这个角度来说,将“批判理论”和“传统理论(行政理论)”视为“否定”和“肯定”抑或“定性”和“定量”都是将各自的理论体系狭义化了。以此类推,以“批判理论”的视角来看待大众媒介,所谓的“媒介批判”也并非否定大众媒介的合法性地位,而应该是一种有别于经验学派所开展的“大众传播研究”的学术路径和学术视野。法兰克福学派的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等人有意识地使用“批判学派”这一标签式名称大约是在20世纪60时代,也就是他们重返德国之后。④因此,在阿多诺的学术生涯的绝大部分时间中,严格意义上并不存在“批判理论”以及“媒介批判”概念。但概念的不存在并不意味着阿多诺所进行的“批判”学术行为的消失——“空缺”恰恰意味着“填补”。正是因为其不存在,阿多诺一系列的学术研究活动方能开辟“批判”的学术路径。 正如阿多诺的学生克劳森所言:“没有美国,就没有批判理论”,美国的经历对阿多诺批判理论的形成至关重要。⑤这段经历最直接的成果就是《启蒙辩证法》一书,而其中涉及对好莱坞电影的批判构成了书中对大众传播媒介批判的核心经验材料。可以认为,电影媒介既是文化工业理论的实践批判对象,也促使了阿多诺对美国“大众传播研究”进行反思,进而推动了批判理论的诞生。鉴于此,本文在对阿多诺早年的“阿本之争”阶段⑥以及美国流亡时期的电影批判实践⑦展开研究的基础上,对阿多诺晚年的电影批判实践进行阐释与研究。作为“第七艺术”的电影,同时也作为一种规模化和流程化的产品,若电影要从荼毒人心的文化工业走向追求“真善美”的自律艺术表现形式,必然是要通过整个行业的改造重构而非一朝一夕的修修补补达到。巧合的是,阿多诺重回德国后恰逢“德国新电影”运动,经过其好友——同样是电影大师的亚历山大·克鲁格联络,在《电影的透明性》等文章指出了电影媒介对大众进行反操纵和“解毒”的潜在可能性。不可否认,相较于哲学、美学和音乐等研究而言,电影研究是阿多诺学术生涯中相对不起眼的一部分,但阿多诺晚年的电影研究是他将“文化工业”理论乃至媒介批判理论在回顾和反思的基础上展开实践的成果,其折射了阿多诺研究的诸多变迁和进展,将该时期的电影研究进行充分阐释能够有效推进对上述二者的理解。 一、殊途同归:德国新电影运动与阿多诺电影观念 美国将战败后的联邦德国纳入其势力控制范围内,对联邦德国的电影生产进行了严密的控制。到1950年,除了部分以逃避现实为主题的“乡土电影”,国内市场上基本是好莱坞电影,更为严重的是,电影发行与放映环节基本控制在美国资本家手中。⑧20世纪60年代,德国经济进入高速发展阶段,但是文化事业却相形见绌。尤其在1961年,“德国电影奖”评委会竟然在全年摄制的影片中找不到一部能授予“最佳故事片”或“最佳导演”的影片。联邦政府与民众都意识到德国电影行业已经存在巨大问题,对其改革迫在眉睫。1962年2月28日,在奥博豪森举办的第八届联邦德国短片节上,26位青年电影工作者发表了一个后来被视为“德国新电影”开端的“奥博豪森宣言”,在宣言中他们发出了要“创立德国新电影”的呼吁,并明确表达“要与传统电影彻底决裂”,“要用新的电影语言,创立新的德国电影”。⑨宣言的精神是:“爸爸的电影已经死了,新电影必将诞生。”⑩在宣言中他们声称:“新电影需要新的自由形式,从现存工业的陈规陋习中解脱出来的自由,从商业伙伴的横加干涉中解脱出来的自由;从其他投资者的纠缠束缚中解脱出来的自由……旧电影已经死亡,我们寄希望于新电影。” 阿多诺对于电影的看法与“德国新电影”的主旨不谋而合——对于好莱坞电影,阿多诺无疑是批判的。在美国,阿多诺目睹了电影的“文化工业”运作模式:好莱坞电影通过流水线方式,生产大量充斥着“标准化”和“伪个性化”的电影产品。并且,在观影过程中,好莱坞电影观众的思考能力乃至行动能力不断被削弱,逐渐成为一群对内容不假思索、全然接受的群体。在阿多诺看来,“艺术作品之所以成为艺术作品,是靠否定其起源。”(11)“弑父”是西方文化中的一个经典隐喻,1969年,西方思想大师阿多诺正是死于“象征性弑父”(12)的悲剧之中——在课堂上,三名德国女青年赤身裸体冲上讲台并对阿多诺进行羞辱,阿多诺的授课随之中断并于数月后突发心脏病去世。阿多诺的“非同一性”体现在艺术作品上,就是一种“弑父”原始冲动的展现:艺术作品需要对自身的起源和模式进行不断的否定,以图达到超越自身的目的。而好莱坞电影却通过光影画面为观众塑造了一个“抱得美人归”的世界,满足了观众对现实生活几乎所有难以实现的幻想,它使得“常看电影的人把外部世界当作他刚刚看过的影片的延伸,以为外部世界就是银幕所呈现的世界那样,是直接和延续的”。(13)阿多诺眼中好莱坞电影的观众是一批缺乏思想、行动能力,对电影内容一味接受的群体:他们的欲望已经通过电影的观看体验得到满足,并且他们又将外在客观世界视为电影世界的延续。在这些观众看来,电影是“确定的”,外在客观世界同样也是“确定的”,自己如何改变都没有用,所以“任何努力都是徒劳的”(14)。继而,这些观众他们不仅失去了思考能力,还失去了改变现实的行动能力,他们所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到电影院,继续享受银幕上的光影画面。以上种种是阿多诺对好莱坞电影展开激烈批判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