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创作存在真实性与假定性的辩证关系。但细节始终是作品的标识和戏眼,也是精彩故事的重要基石。当前影视文艺创作面临市场、资本与技术等新机遇新挑战,不时出现失真失实和粗制滥造的问题,存在不少“穿帮”镜头,缺乏细节匠心,亟待强化细节真实。而《觉醒年代》《山海情》《装台》《沉默的真相》《隐蔽的角落》《鸡毛飞上天》《我和我的家乡》《中国机长》《我不是药神》和《大江大河》系列等近期一批现实题材影视作品,饱含生动细节、典型人物,获得较好社会效益,启发创作界与学界更加自觉把握细节真实,创研现实主义精品力作,助力当代中国文艺高峰的生成。 一、细节助力创作,匠心打磨作品 “细节,文艺作品中描绘人物性格、事件发展、自然景物、社会环境等最小的组成单位。细节描写要求真实、生动,并服从主题思想的表达。”①这是《辞海》对“细节”的解释。细节能够加强影像叙事密度,塑造典型人物,丰富作品真实内涵,提升精神文化品质。影视细节包括几类:一是场景细节,包括服装、化妆、道具、地理环境等,物象细节就属于此类;二是动作表情与情节方面的细节;三是语言细节,包括对白、独自与书面语言等;此外还有音响细节和心理细节等。 在影视作品拍摄之初,如何还原时代质感、营造真实的故事情境,成为编、导、演等主创首先要面对的难题。剧作家刘和平注重史料,使用“浏览法”“搜索法”,在《北平无战事》等剧本创作中倾力细节描摹,他认为编剧尤其是历史剧编剧往往“功夫在诗外”,博览群书、深入生活、勤加思考,都是日常功课。②《觉醒年代》注重把控背景细节,从复刻北大红楼建筑到外交部陈设、黄沙漫天老北京、鲁迅院中枣树到杂志纸张、制服金属纽扣、牙刷牙粉,大小和材质都力求真实再现时代特质,不但让观众见史见人,更让人物有情有思,如涓涓细流汇入对百年前波澜壮阔历史画卷的全景展现。细节表征如陶然亭听琴赏雪、瓷碗下的青蛙、话筒上的蚂蚁,颇多艺术镜头语汇暗藏历史密码,都在波澜壮阔的宏大叙事主线下,细微着墨,暗藏隐喻。《十月围城》剧组花五千万元港币和很长时间,同比例搭设了1905年的香港中环实景,并调研史料后设置门牌、招牌、药店等,以还原历史样貌。《特赦1959》同比例还原了北京功德林管理所的食堂、宿舍、操场等重要场景。孔笙剧组为《大江大河》一砖一瓦重新搭建起小雷家村委会、金州厂厂房等场景;《山海情》更克服2020年疫情冲击,在宁夏下沉式调研采访,演员和村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在戈壁滩重建吊庄村,拍摄地一度没有水、电、树乃至纳凉的地方,高度还原农村风貌。政府所发“扶贫鸡”却成为村民的“盘中鸡”,这些细节来自采访。短短23集的《山海情》容纳25年历史故事,节奏很快,但细节纹丝不乱,穿针引线,让作品洋溢着生活气息,剧情更加引人入胜,精神主旨更夯实了地基。这种精耕细作的创作方式体现主创工匠精神,扎稳叙事根基,汇成双线“创业”。《山海情》地理选景、服化道具、演员造型细节可谓如《老农民》般“土得掉渣”,不加美颜滤镜,真实还原乡土时代,铺陈史诗般叙事场域。乡土人物从头到脚都注重细节;从少年到青年,选角细致,例如精选五个小演员来表现不同年龄阶段的水花之女晓燕。反观《大秦赋》《上阳赋》《大宋宫词》等,男女主角相对单一固化,引起不同看法。再如交通工具细节,《装台》里刁顺子骑着三轮车在西安的城中村穿行寻活,穿针引线般瞅见陕西的秦腔、美食、方言、城乡风貌乃至婚丧嫁娶等生活;《山海情》中马得福则常骑辆自行车风里来沙里去,之后村里才陆续出现时风三轮车、龙江客车、铃木100摩托车等。斑驳的窗户框,土墙边的麻绳、农具,西海固和戈壁滩独特的地理空间和典型环境,外景和内景都非常真实。《山海情》里白校长从县教育局抱回的地球仪教具,《鸡毛飞上天》里的拨浪鼓等物件细节,都具有超脱时空的象征表意功能,增加了电视剧的信息密度与情感厚度。 人物动作细节帮助塑造典型人物。《跨过鸭绿江》中,毛泽东与厨师交流湘味鱼的味道,杜鲁门俯身在地上找纽扣,斯大林则专心研究堵塞的烟斗。这些细节让人物出场独特、形象鲜活。《山海情》中多组农民“偷”的细节,穷得吃不上饭的年轻人“扒车”偷煤,羡慕得宝种菇赚钱的大有叔偷尝蘑菇,在福建打工的秋红姐在舞会上偷藏气球留给孩子。这些似乎显得不道德的“偷”前后呼应:陈金山在从福建来的火车上被偷,眼看民警口头教育后放回几个年轻人,他认为这样不能解决问题,做贼应该受到惩罚。马得福劝说:“我觉得贼这个字太重了,他们都不是惯犯,很多人真的吃不上饭挣不着钱,为了谋个生计稀里糊涂被坏人利用。”贫穷才不得已偷,奋斗是为了不偷,电视剧秉持陈寅恪治史所持“了解之同情”的前提,经由人物动作细节体现贫困农民的时代境遇,让观众从中感知细微的情感、个性及弧光。剧集还有多组送别的细节。面对客死此乡,十里八乡凑钱盛葬,体现古道热肠;麦苗行程匆忙,父亲白校长默默收了院里晒着的被子,但他以生命为代价也要拦下辍学的孩子,坚决不肯送去打工,最终把他们成功送上合唱舞台,成为中国千千万万个平凡乡村教师的代表;当凌一农从西海固赶往新疆,村民们自发捧着枣、抓着鸡来送行。这些动作细节把抽象的理念与情感可视化、场景化,植入扶贫更要“扶智”和“扶志”的深刻内涵。 语言细节方面,《觉醒年代》里,老北平的骆驼商队、驼铃、猴戏和一段“数来宝”式的吆喝,上海弄堂的售卖吆喝声和“小热昏”曲艺,各种声画细节体现了青年李大钊、陈独秀、毛泽东等所处的年代质感和地域特色。地域方言俗语使《山海情》《装台》《花繁叶茂》更加鲜活有味。“哈怂”“好着呢”“美得很”等口头禅不胫而走;“冲天在哪里”等乡音花儿,构成白校长父女及其学生间耐人回味的故事,将西北花儿版《春天在哪里》唱出蓬勃生机。语言细节体现个性、地域、时代、行业和教育背景等特征。如农民向凌一农自我介绍姓名:“拴驴的拴,闷怂的闷”。初中文化的得宝在新疆寻亲期间给恋人麦苗认真写信时不乏歪斜的错别字,他赚得血汗钱后回村第一个学种蘑菇,不自信地询问水花能否成功。学到技术的水花鼓励他,称自己读过中学有基础,家里还留有课本可拿给他学。这些语言细节接地气,也传递艰苦奋斗、自强不息的精神风貌。 影视细节可以承载深刻的主流价值,铺设高密度情节,形塑丰富立体人物,良性平衡宏大叙事与微景观等。法国著名作家福楼拜说:“我费尽千辛万苦,为自己的项链选择珍珠。”他把细节看成珍珠,既说明了细节的重要,又说出了获得细节的艰难。不少精彩的视听细节并非随处可见,甚至常常稍纵即逝,需要创作者在拍摄、剪辑、后期始终贯穿细节意识。例如纪录电影《障!少年》里抓拍到马虎伤感地说:“我什么都不是,我就是个流浪狗。”这名孤儿在夜幕里走着唱着,“妈妈呀妈妈呀我想你,你走后的天空一直下着雨……”这种稍纵即逝需要导演、演员、场记、服装与美术设计等各专业分工共同把握细节。《导演创作完全手册》开宗明义:“导演对制片人负责,且对电影最终的细节、质量和内容负责。”④场记要协助导演合理规划镜头,防止穿帮、越轴等失误。侯孝贤、黄建新等都是从场记做到导演。但在我国,场记和助理导演的工作往往由一人兼任,有的双机竟然只有一个场记。而《环太平洋》《第一滴血4》片场里,具体场景里几个拍摄机位就是几个场记分别打板。尽管有Qtake、现场剪辑等技术手段,便于查看已有素材,但场记不可或缺。《大江大河》导演孔笙教演员开手扶拖拉机、用搪瓷缸加热水烫衣服,喜欢收藏老物件的北京人艺著名演员杨立新自带上世纪七十年代蓝制服进组,精抠时代细节。孔笙也是《闯关东》《战长沙》《父母爱情》等剧导演,素被称为“细节控”。演员童瑶回忆,孔笙对《大江大河》里宋运萍等扎头发的裸色皮筋、怎么扣扣子等细节都提出了具体要求。这些细节要求同样体现在《山海情》秀儿等女性角色上。《少年的你》中高中生胡小蝶手腕上有一根扎头发的黑色橡皮筋。这些看似闲笔且近乎白描的现实质感,构织乡土中国或青春校园的真实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