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早期中国电影创作中,有一对关系,虽然不如“男/女恋爱婚姻关系”“父母/子女关系”等等那么明显,却一样重要而又闪耀,这便是“姐妹关系”。“姐妹关系”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上仅指有血缘关系的姐妹,广义上则包括非血缘关系但同时又基于一种同事、同学、朋友等建立起来的姐妹亲密关系。本文选择后者,因为正是基于广义上的“姐妹关系”探讨,方才能够拨开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过程中的种种迷雾,从而深入分析“姐妹关系”与现代性之间的内部张力问题。 本文选取了早期中国电影中三种较为典型的“姐妹关系模式”来进行研究,分别为:“双生花模式”“献祭/牺牲模式”和“切片模式”。之所以选择这三种模式,乃是因为这三种模式在以“姐妹关系”为主的影片中最为典型,在后来亦有延续。本文的目的是将之与叙事结构的分析联系在一起,从而更深层次地探讨其在创作中的独特性及历史意义。 一、“双生花模式”:以《姊妹花》为代表的新探索 “双生花模式”是早期中国电影极其卓越的创造之一,它不仅独步于当时的中国影坛,也与世界电影及其后来的创作保持了某种独特的联系。这里所谓的“双生花”,特指一种孪生姐妹关系但在银幕上又是由同一演员来饰演的“双女主”现象。在中国,当首推《姊妹花》。 这部1933年由郑正秋编导拍摄的影片,主要表现了生长在不同社会环境里一对孪生姐妹大宝和二宝(均由胡蝶饰)的不同遭遇。影片的成功是有目共睹的:首轮影院连映六十余天,二轮影院连映四十余天,三轮影院连映十余天。胡蝶演唱、“百代”灌制的该片插曲《催眠曲》非常流行,街头巷尾妇孺皆唱。《姊妹花》打破了上海中外影片的卖座纪录,大获成功!1935年,《姊妹花》游历欧洲的历史也是光彩的一页。无论在苏联还是欧洲各国,它都获得了好评。①如此巨大的成功,郑正秋本人首先将之归功于观众的喜欢:“情愿出了钱到新光去出眼泪,这是对于《姊妹花》看过又再看的许多看客辗转相告的一句话。这种口号宣传的活广告,比各大报的全封面,比专为一片出特刊的新影评,号召的力量要强得多的多呐!”②观众的反应亦是如此,认为该片不仅揣摩了社会心理,更认清了观众的程度:“《姊妹花》的情节如何凄哀,表演如何真切,凡看过的人都能称道。尤其是几幕对写,赚得不少女太太们的眼泪。有些人说,《姊妹花》很有新剧色彩,我说:这就是编剧者的聪明,自古道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他看透了社会心理,和观众的程度,才来这么一本《姊妹花》,才会打破卖座纪录,才会替中国电影界一吐气!”③谭春发认为《姊妹花》之所以如此成功,首先是因为它的通变,显示出辩证唯物主义的色彩,具有最高层次的哲学主题和家庭悲剧主题;其次,在影片中,郑正秋始终遵循现实主义的方向,把环境(包括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和人物这两个因素放在重要的位置上,通过电影想象,在情节发展中突出地、清晰地、连贯地描写它们,达到政治的真实性;此外,在创作过程中,使传统的巧合手法与艺术真实性相结合,发展了胡蝶一人饰二角的表演技能,强化了影片的观赏性,满足了观众的好奇心理。④ 上述分析是非常到位的,但本文认为,《姊妹花》之所以如此成功,甚至跨越近百年的历史而一直有着持续魅力,最重要的是来自结构上的力量。这种“双生花”的模式,本文称之为一种“二元对立式的镜像结构”或“分身式镜像结构”。此结构的特点为:1.平行而又对立的“双女主”角色设置。她们几乎平分并共享银幕时间,但同时她们又是对立的。这一对立,基本是基于贫富、善恶以及性格上的强烈反差等等。2.对称式的叙事编排。不同于线性叙事结构的起承转合,该片采用了对称式的对比蒙太奇组合手法,将自然空间、叙事空间、人物性格等等统统纳入结构性的对比之中。3.性格性、阶级性差异及冲突大于事件冲突。不同于一般以事件作为对立冲突的矛盾设置,该结构更注重通过性格上的差异、阶级性的差异等等来制造矛盾、推动叙事发展。4.悬疑式的大团圆结尾。这种结尾设置,也可叫做“开放式结尾”或“缺口圆式大团圆结尾”,意即结尾采用的不是一般意义上封闭性的大团圆处理方式,而是一种开放式的、悬疑式的。以《姊妹花》为例,二宝认了姐姐大宝并带她前去找钱督办求情,看似是一个大团圆的结尾,但实际上,钱督办能否答应却是一个大大的疑问。这个虚假性的结尾或许正是另一段故事的开始。 那么,这一结构缘何具有如此大的力量?答案则在于:1.它提供了一种更易于被人接受的批判的角度和力量。这一点,郑正秋本人不仅注意到了,甚至可以说正是他创作这部影片的基础。在《〈姊妹花〉的自我批判》一文中,他这样写道:“一样是一个女人,为了环境不同的缘故,那姊姊穷穷苦苦做活,还是不能帮着丈夫养家活口。顾了老的,就顾不了少的;顾了小的,又顾不了大的;只好丢下自己亲生的两个小孩儿,去到阔太太的公馆里当奶妈。把自己的奶奶,去喂别人家的孩子。弄到做成女囚犯。那个做妹妹的呢?为了有一个靠着私贩洋枪发财的爸爸,就嫁了一位有财有势的军阀,养成了一派作威作福的脾气。对着下人,开口就骂,动手就打,无形中造成了‘只知道自己打牌要利市,不顾穷人一家四条命’的罪恶。”⑤这段话不仅体现了他一贯为弱者鸣不平的主张,更可以感受到其中所蕴藏的批判力量。或许,通过阶级差异来对社会现实进行批判,并非是郑正秋所独有,但通过巧妙结构放大这一矛盾并让普通观众皆能潜移默化地接受,则是郑正秋首创。2.通过技术之魅制造了一种特殊的现代性“光晕”。在现实生活中,孪生姐妹或许并不算稀奇,但在银幕上,“通过一个演员饰演一对孪生姐妹并同场竞技,这却是非常稀奇的。他(摄影师董克毅)采取先算好位置和距离进行分拍,后剪接的特技处理方法,使一人扮演的两个角色同时活动在银幕上”。⑥这种通过技术所制造的“奇迹”,决不是一个噱头,而是深入到故事结构之中,通过技术手段完成了一种整体故事所散发出来的现代性“光晕”,在这一点上,它是尤其迷人的。3.这种镜像结构,为观影者提供了一种身份认知以及探索自身的可能。以“二元对立”和“分身”所建立起来的结构,其实是一种现代意义上的“镜像结构”。它不仅使片中的大宝和二宝能够互为镜鉴,也使得观者和银幕之间产生了一种镜像观照,它将观者从传统的家庭关系中分离出来,并在一种“分割”中,反观自己并思考自我。